依然記得小時候,爹娘帶我來這墳前祭拜的情景。鬆風低吟,蒼虯的枝幹撐起灰藍的天宇;雪壓冠蓋,白色的思念回蕩在盛密的莽林。

他們讓我在墳前擺上壇淳烈的美酒。爹就在一旁撫琴,娘就在墳前舞劍。

琴音清澈媚婉如西子湖水;劍鋒冷冽淩利如長白寒冰。然而,琴劍卻出奇的和諧。

忽然,琴聲一轉,劍勢大變,似千年古猿哀啼別緒,若泣血的杜鵑悲訴離愁。昔時的雙飛燕剩了形隻影單,曾經的並蒂蓮枯萎了情深一半。劍撒雪淚紛紛,琴零落英片片……

如今一恍已是過去多年了,爹娘也隻剩了一抷黃土,安靜地陪著墳中人,而我在江湖也小有名氣了。

人說“不打不相識”,我與白澄就是這樣認識的,而且還情同莫逆。自然的,我也就被邀到他的“禦劍山莊”去作客。

明明已經是秋天了,南方的樹上葉子還是發亮的綠,長得蔥蔥籠籠,沒有落的意思。有一種矮小的樹很有趣,細瘦的杆子,下麵光滑得很,不伸一根枝子,卻在快到頂時猛地抽出熱熱鬧鬧的枝呀葉的,滿滿地鋪就了頂傘。每當看到這樹,我就不禁聯想到華蓋。這樣的情景,在生長於北方的我都是十分新奇的。

白澄說我的劍舞得極美,美得不像男人使,卻偏偏有一股淩利之氣,定要我舞全套給他看。

我沉吟了半晌,道:“可是,這套劍,一定要有琴同奏才能舞出極致來……”

“不要緊,我撫琴!”沒想到白澄興衝衝地一口應下來。

想想也罷,雖然我舞出來不及娘的美,可有人彈琴我還是想試試的。於是便答應下來,並將爹的琴譜給他看。說來慚愧,我不但不會彈琴,連琴譜也看不懂。

“天呀,你爹莫不是伯牙再世!”這位平時看什麼都沒有新鮮感的少主竟會對爹的琴譜發出這樣大的感歎倒令我吃了一驚,也自鳴得意起來。

琴音響起,仿又看見了鬆風皚雪,劍,有了生命一般,重又舞起了我陌生的思念。感覺上劍霸占了我的身體,趕走了我的魂魄。

“錚——”弦斷了,琴聲戛然。我愣在那裏。

白澄板著臉走過來,手搭在我的肩上,嚴肅地道:“不行,你不能再練了。現在,你是劍禦人而不是人禦劍。劍已淩駕於你之上,這樣對你是不利的,久而久之,它不但會侵占你的精神,還會對你的身體有損。你不能再練了。”

“不練?”我不禁激氣,“不練劍還叫什麼劍客!何況,這是我爹娘自創並教給我的,他們總不會害我吧!”

白澄很溫暖地笑了:“別急,你聽我說。你爹娘當然不會害你,但隻怕他們創劍時並沒有想到你駕禦不了吧。而且,也不是永遠不練,隻要我們懂了這套琴劍,能夠駕禦它們就可以再練了。”

白澄知道我愛劍,想練劍,於是每日不斷地彈琴揣摩,我常在半夜聽見他的房間傳出琴聲。他的模樣一日日憔悴,讓人不安。

不忍他再這樣下去,便拉了他去遊園。

深秋了,天氣水一樣冷。北方的冷是風一樣的,與這邊不同。風起時,總算見到落了幾片葉子,可大部分的樹仍綠著,隻是顏色轉深了,讓我想起北方的鬆樹到了冬天也是這樣的。修竹如劍,瘦高的身子似不勝葉的負荷在秋風中搖搖曳曳,如劍使得猛時“霹靂啪啦”地顫。“禦劍山莊”端地了得,樓榭亭台,曲徑通幽,三五步便是小巧精致的一個景,轉身時恍若又進了一方園。從小看慣了蒼蒼雪山莽莽森林的我登時眼花繚亂,若沒有白澄帶路,我一定會迷失在裏麵。

一潭幽綠的水攔在麵前,秀氣的小橋橫跨在那裏,弱不禁風一樣,像身邊蒼白纖瘦的人。

天氣應該不冷,卻寒浸浸的。白澄站在橋頂笑著叫我過去看池裏的魚。初遇時在他臉上的傲慢在我麵前是早已不見了,那個寒冷成熟的人摘掉了偽裝,天真爛熳的本性終於露了出來。

見我默然不動,他以為我是為練劍的事煩惱,便道:“琴譜已揣摩了七八,但有些地方怎樣也想不通,總是不懂,偏又比較關鍵。我想,如果能查到你爹娘的經曆也許可以懂了吧……”他是笑看對我說的,但那笑裏有著說不出的疲憊,是連日來研究琴譜,累的吧。

突然有些心痛,一個箭步竄上去,像怕他要跳水逃掉似的一把抱住他,緊緊摟著。

“龍葉!”白澄驚叫,“快放手!你在幹什麼!”他拚命掙紮。

我怎麼肯放!終於抓在了手裏!雖然他武功比我好,力氣卻不如我,手臂圈得像鐵箍一樣,料他斷掙不脫。

白澄猛回身,“啪”地打了一巴掌:“放開!”

我怔住,不覺鬆了手,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白澄俯在欄杆上,喘著氣:“難道你有斷袖之癖?真髒!”

他背對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知道,他的臉上又敷上了傲慢的寒霜。是我,把距離又拉得遠了。斷袖之癖?也許吧。隻是,我恰好喜歡上了他而已呀。

“滾開!我再不想見你!”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踏出了山莊。沒有向他道別,他也不會見我吧。琴譜留給了白澄,反正我也不懂,算是紀念。

我又開始練劍了。江湖上行走,不用武功怎麼行?劍禦人也罷,人禦劍也罷,傷了損了如何,死了活了又如何?無親無故的我,有人在乎嗎?他會在乎嗎?每次揮劍時,都會想起他,思念在心底啃出了無底黑洞。奇怪的是,琴劍竟開始順手起來,不再被劍所禦了。

轉眼已過去了八車,“禦劍山莊”仍然如日中天,少主的威名遠播四海。我也成為了五大劍客之首,人稱“傷魂劍”。白澄位居第二。這些隻是武林朋友擅自安排的,我與他,始終也沒見過麵。

粗硬的胡碴,不離手的酒葫蘆已成了“傷魂劍”的標識。常聽人說另外三位劍客對我頗不滿,覺得我這落拓形象有損劍客威名。無所謂,隨他們說去。其實他們真正在意的是我沒有出身來曆卻排在他們之上。可是,白澄的意見呢?為什麼他從不表態?我多想聽聽他的想法。

馬蹄在地上踏出“得得”的聲響。剛從酒鋪出來的我喝得醉熏熏的,走上了這條偏僻無人的小徑。路的盡頭是深淵。

後麵跟上來三匹馬,我知道三大劍客跟了我幾天了。我不在乎,我是越醉越能發揮威力的,單打獨鬥,他們還不是我的對手,早已驗證過了。

很快,我的注意力被鳥鳴所吸引。不知這些樂天的小東西藏在哪裏,隻傳來它們“嘰嘰喳喳”的歡叫。盛夏的清晨不像午時那樣熱得人像呼吸著火,喘不上氣來,反倒是微微的清風在身上輕挑出涼意,像白澄撫琴的手。天空水一樣藍,一絲兒雲彩也沒有,我常將它想成是白澄的眼,每日注視著我,聊以。

馬停了,無處可去。我倒騎過來,笑了:“三位有何指教?”

中年人霍地撥出劍來:“要你的命!”

我依然笑著:“噢?誰呢?”

“我們!”白發老者說時三人同時出手。

卑鄙,三個成名的劍客竟聯戰與他們齊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