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落雪了。
朱紅宮牆旁新柳才發出嬌嫩綠芽,雪滿枝丫,柳條無力垂著,經一日光照,雪融成冰,於風中翩翩起伏,像是誰在撥弄著水晶簾。
月色深深,青石板路旁的燈裏發出昏黃的光,透過各式雕樣的罩子鋪散在雪地上,斑駁陸離。
一雙腳卻忽然踩了上去。
她踏著燈的影子,越過一棵棵柳樹,兩手提著衣裙,淡雅的素色鬥篷幾乎要與雪地融為一色。
她低著頭,腳步匆匆,並不看路,像是要發泄一般,頂著寒風向前,踩亂了偏僻宮苑裏未曾被人駐足過的新雪。
“縣主,等一等!您慢點兒,仔細摔著!”
後麵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宮人,臉色焦急,在她身後緊緊追著,既不敢多做阻攔,又不能任憑她這般胡鬧。
她卻並沒有放慢腳步。
凜冽的寒風吹打在臉頰上,讓她稍微清醒一些,在黑暗中緊咬著牙關,她那樣向前走著,仿佛在恐懼著什麼,躲避著什麼,幾次腳底下打滑都有驚無險,身後的宮人卻嚇得大驚失色。
“縣主,別跑了!摔著了,皇後娘娘會心疼的!”
那宮人喊出這句話後,她才終於停住腳步。
的背影被一半陰影遮住,仿若落入一個囚籠裏。
青黛掌著燈,見她終於不跑了,伸出手擋住後麵的人,就這樣在她身後三步遠的位置停下。
黑夜靜謐無聲。
半晌後,她慢慢轉過身。
她輕提著衣裙,踏前一步,燈光映照在她臉上,瀲灩水光微微閃動,她抬手蹭了蹭眼睛,餘留下兩頰深紅,稚嫩的麵容下藏著一股倔強。
青黛忽然想起她才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不高興了,這樣放肆地胡亂發泄一通才是對的。
“縣主……”她輕輕開口。
容卿卻是晃了晃手,另一隻手將瓷白臉上的淚水抹去,聲音是超脫她年歲的清澈,她道:“我知道了,我不會胡鬧了。”
青黛聽見她這樣,心中忽地鬆了口氣,可待一瞥見她襟前的白絲綢後,又湧上一股心疼來。
容卿出自汝陽王府卓氏,祖父卓永璋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汝陽王。因父母早逝,她自就被接到宮中,由姑母皇後娘娘扶養長大,又時常得見顏,深受皇帝寵愛,被封為永安縣主。
可前不久,汝陽王卓永璋病逝了。
猶如枝繁葉茂的大樹被攔腰砍斷一般,其上生長的枝椏樹葉多少能窺見到明日結局,那必然,會活不長久吧。
畢竟,當今聖上是那樣一個好懂的人。
連縣主都能看透他。
“縣主,外麵風大,要不……咱們先回去吧,免得娘娘擔心。”
青黛話時溫聲細語的,一下便能撫平人心中波瀾,也因此被姑母派到她身邊來,好能時時照看她。
她也總能一下子抓住她的脈門。
容卿垂下眼,抹去眼淚後,臉上再沒有一絲神情,她接過青黛手中提著的燈,聲音猶如在冰水裏浸過一般,澆得人心頭冷徹。
“剛才的事,不用告訴皇姑母。”
青黛心中一凜,瞬間便聽懂了她話裏的雙重意思。
剛才的事,既是指容卿排解鬱悶在雪地裏亂跑的事,也指方才,幾人意外聽到宮人亂嚼舌頭根的事。
“卓家勢大,已功高蓋主,陛下先前一直忌憚著,時下汝陽王已經歸西,陛下怕是忍不住要出手了,皇後娘娘這中宮之主的位子也要讓給別人了……”
容卿就是聽見這句話才於雪夜中奔走的,弱如她,聽見如此誅心的話,也隻能攥緊拳頭憤而轉身。
不僅是忍氣吞聲那麼簡單。
卓家鼎盛繁榮這麼多年,實則早已到了岌岌可危的時候,她在皇城裏生活了整整十個年頭,每日都能看到陛下李崇演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自古皇家最薄情,李崇演猶甚。
而這些,她那個真的皇姑母卻未必能看破。
卓永璋病逝之後,皇姑母憂思成疾,也生了場病,如今在鳳翔宮中養病,連宮門都未踏出去一步,宮中的流言蜚語也沒有進入到她的耳朵裏。
皇後娘娘身子骨一直不好,萬再受不得任何打擊,青黛明白容卿的意思,福了福身應了聲“是”,也知容卿是用心良苦。
明明才這般大,卻已知為他人遮風擋雨了。
容卿緊了緊鬥篷,繞過青黛往來時的路走:“回吧。”
雪後初晴,月亮如明鏡般高懸頭頂,容卿抬眼看了看,慢慢捏緊了手中披風:“今日是十五嗎?”
青黛也隨她視線望去,“是,”又歎了一句,“今兒月亮真圓呀。”
“祖父去了有兩個月了吧。”容卿卻忽然了一句,她低下頭,周身刮過去一陣寒風,衣領的絨毛貼在下頷上,她縮著身子,兩手在肘間搓了搓。
“去年初春,祖父要陪我放紙鳶,結果因為公務繁忙,他就給忘了,”容卿自顧自地著,吸了一口涼氣,聲音有些飄忽不定,“沒成想,祖父到最後也未能兌現這個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