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鄴城中已經籠罩數年的陰影,伴隨著昨日街市口刑場的一聲快刀,從大部分人的心頭中見曉破去。但對於何叔易來並非如此。作為隨侍宮中十餘年的老太醫,從帝上東奔開始就一直追隨至今。饒是他見過燒到皇家宮殿的兵燹,見過寸草不生哀鴻遍野的民間,也不由得對這位鼎鼎大名的司空司空感到咋舌。這位司空圖大人官如其名,雖然僅是司空,但如今朝廷百官凋敝,北鄴城中再無比司空大的官兒,司空圖想要什麼官位,皇上都不可能一個不字,然而司空圖隻願意做司空。“司空司空,司空見慣,司空弗易,下不亂。”聲望如日中的司空圖,已是整個帝國名副其實的定心丸。而這位司空府的布置卻極簡樸,盡管實權已位極人臣之上,司空府中卻少見一般高宅朱門的繁飾。如此之人,架空帝上所有權力,全攬一身,卻從不僭越,一直畢恭畢敬地對待帝上。此外還別無所圖,不為謀富貴,不為謀官職名聲。不知怎麼的,何太醫心中的那片陰影越來越大,他不止一次想到了那條吞炎的巨蟒。
像何叔易一般,今日蜂擁而至到司空府上的太醫都是滿腹疑竇。宮中掌事人傳下命令,幾乎掏空了整個太醫院,隻聽當今司空發病了。關於司空有夙疾的傳聞並非一次兩次,但傳的神乎其神,有人司空全身長滿鱗片,有人司空發病時頭痛欲裂性子大變,有人司空病時幾乎成了個女人,但太醫們從未見過。司空從不僭越,每次發病從來沒有向宮中調用太醫。而這次據是司空的“醫生”未在身邊,帝上親自下令,竟然讓整個太醫院都傾巢而出,可見體愛之至。但是盡管如此,太醫們仍然見不著司空。司空府的管事把太醫們帶到別院,不像是對醫生倒像是對客人,設下宴席獻上歌舞,整個司空府中唯有別院與眾不同。別院與正府相隔頗遠,風格和裝飾大為迥異,司空對自己精打細算,對客人卻從不吝嗇,人們甚至開玩笑司空之所以簡樸,是因為別院的花銷實在太大了,憋不得自己隻好勒緊腰帶過日子。別院與正府之間隔了高牆,四門都有肅穆的甲士,太醫們從一開始的拘謹到談笑自若,畢竟在宮中可沒有這樣的好日子。
隻有何叔易心事重重。他依然忘不了數年前的那件事。他如坐針氈好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撇開同僚,向立在角落的管事問道:“實在惶恐受此殊遇,然則司空大人的病···。”管事笑了笑:“尚書令和祭酒大人已經快回來了,各位太醫大人盡情享受歌舞便是。不至於虧待了諸位。”何叔易無奈,回到席上,一杯又一杯啜起酒來。
“尚書令還仍在宮中麼?”一位黑袍男子打著嗬欠,似是剛剛睡醒,正在整理衣冠。另一旁發聲的也是一襲常服,隻微微應了一聲:“是。”黑袍男子笑道:“令君可不會像你一樣死氣沉沉,年輕人嘛不妨話多些,你可得學學”。
李潁每次見到尚書令,都會為他折服。尚書令麵目白淨,臉龐清臒,但不是無福消受的那種清臒,而是“濩落如秋日菡萏”的清臒,雖未著官服,風儀不減半點。腰間墜著香囊,氣味彌而不濃,久而不衝。李穎每次見到尚書令,都會使他心頭擠滿了司空圖大名的那片陰霾稍有消釋,北鄴城中的臣子,沒有一人在司空之上,因為司空就是司空司空劃下的線,誰越過了這條線,誰就得死。北鄴城中的臣子,沒有一人是他的臣子,倘若沒有司空鎮著,他們有太多人願意明日就來到宮中,帶著一票親信和人馬,屠盡皇室,享用他的後妃,坐在他的位子。司空劃下的那條線,沒人可以逾越,故而臣子是司空的臣子。而他不過是恰巧在司空畫的那條線之上,並非他不可逾越,司空不願逾越帝上,這眾所皆知,但臣子們卻是不敢逾越司空,而非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