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五年暑假,天氣格外燥熱,還有十來天暑假就結束了,南方正忙著收割水稻。
天剛露出魚肚白,整個村莊和田野還偶爾有一兩聲蛙鳴。堯定遠一家六口人已背的背打穀鬥,挑的挑籮兜,拿的拿撮箕下地了。大姐定輝和母親負責割稻穀,定遠和父親負責打穀,弟弟定平和妹妹定蘭負責把穀剁用草引子纏好遞給定遠和父親。
定遠嫻熟的接過妹妹定蘭遞給他的穀剁,使勁揮下,接觸打穀架後迅速翻轉又揚起,跟著父親的節奏,交替著把稻穀抖進穀鬥裏。打穀鬥的聲音震響了整片田野,遠處村莊時而傳來狗叫聲,雞開始打鳴。
“注意揚起前抖動一下,不要天一半地一半的。”定遠父親悶聲說道。
“哦,知道了。”定遠格外小心起來。他才15歲,還沒長開,1米6剛出頭,皮膚黝黑,在家已算主勞動力了。
“交公糧,交學費,定輝和定平每周還要提糧食換飯票。”父親邊打穀邊說。
過了好一會兒,定遠才回了句:“我呢?”
“你不是讀中師嗎?”父親揚起的穀剁停在了空中,轉頭看著定遠說,“讀中師就吃國家糧了。”
“還不一定呢!”定遠用力把穀剁揮向穀架,穀粒窸窸窣窣掉進穀鬥,一陣亂響。
“忙完這幾天就去鄉郵局看看,錄取通知書該到了。”定遠父親說著,揚起穀剁來更有勁兒了。
“哦!”定遠應了一聲,不再言語。
“啪”的一聲響,定蘭因為打盹兒,舉著的穀剁掉到了地上。定蘭嚇醒了,嚶嚶地哭了起來。
“哭什麼哭?就你覺多。”父親沒好氣地說道,“在那兒打個記號,等天大亮了,把穀粒一顆一顆撿起來。”
“爸,讓定蘭回去睡吧,她才11歲,起這麼早還沒睡醒。”定輝直起腰來說道。
“就是,爸,我一個人能行,我動作快,能跟您的節奏。”定遠憐惜地看著妹妹,叫妹妹不哭。
“定平,帶妹妹回去煮早飯。”母親直起腰來說道,“昨天外婆送來些米,今天就煮粒米飯,吃了才有力氣幹活兒。”
“就你們慣吧,明年定蘭也讀初中了,一個高中,兩個初中,都指望這點糧食哩!”父親有些生氣,母親示意定平、定蘭回去煮早飯。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鄰居們也紛紛下地了,得趕快把打下來的稻穀挑到曬場去曬。長年的肩挑背磨,父親的肩上有三個明顯的肩包,肩包上長滿了老繭,有的地方皮綻開著。
定遠看得雙眼生疼,說道:“爸,我來挑。”
“你不行,你還沒有腰力。”定遠父親挑了滿滿一大挑稻穀說,“你就到那邊坎上扶我一下就行,過了那個坎,那邊就平順了。”
“別挑多了,小心像上次那樣閃了腰。”母親過來幫忙道。
定遠父親個子不高,挑那麼重的擔子,很是吃力。在離稻田不遠處,有一個必經的陡坎,定遠跟到那個陡坎處,幫父親扶著籮繩,不讓籮兜撞到坎上。父親腳滑了一下,差一點摔倒,定遠忙扶住父親的腰,他明顯感到父親的腰在顫抖。父親喘著粗氣,終於爬上了那個坎兒。
“爸,歇一歇,我來試一下。”定遠執意要挑一程。
“你不行。讀了中師,你就跳出農門,不用像你爸這麼肩挑背磨了。”父親說著,蹣跚地挑著近200斤的稻穀走遠了。
望著父親的背影,定遠隻想快點長大,幫父親挑一肩,他更想長大了把父母接到城裏享福。這是班主任黃老師常說的,農民的孩子隻有讀書這條路,對父母最大的孝敬就是努力讀書,跳出農門,把父母接到城裏過城裏人的生活。定遠曾把這句話寫進了日記本的第一頁,時刻提醒自己努力學習。
定遠的學習成績很好,在整個學區,從來都是年級第一名,每次考試都遠超第二名幾十個大分。中考前,班主任黃老師和父親都勸他報了中師。
定遠穿著件很舊的藍色背心,皮膚被曬得很黑。他揉了揉眼睛,展了展雙臂,定了定神,回到打穀鬥後邊,幾乎匍匐著身子把打穀鬥往前推了一段,一個人開始打穀。他是個孝心比天高的孩子,他想多幹一點活兒,讓父母少幹一點兒。
“遠兒,別逞能,慢一點兒。”母親心疼道,“輝兒也休息一下。”
“沒事兒,媽,開學了,我們一周才回來一天,有的是時間休息。”定輝快速揮舞著鐮刀回道。
整個田野,到處都是單調地打穀鬥的聲音,時而夾雜著知了的叫聲,大清早就叫人有些透不過起來。
“定遠,定遠——”村口傳來大隊隊長的喊聲。
定遠母親先聽到,應道:“啥事兒,隊長?”
“你家定遠考上啦!”隊長氣喘籲籲地跑了幾步。
“啥?”母親拿著鐮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她還想再求證一下,生怕聽錯了。
“你家定遠的錄取通知書來啦,我在鄉郵局小黑板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跑回來告訴你們,快,快去!去!”隊長說得太急,被口水嗆住了。
“定遠考上了。”
“堯家出秀才了!”
……
一時間,田裏的鄉鄰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兒,跟著叫嚷起來,好像他們自家的孩子考上了一樣高興。
是呀,方圓十裏,一年難得有人跳出農門,這個爆炸性消息一下打破了田間地頭的沉悶。
這時,定遠的父親曬稻穀回來了,走到半道就聽到了隊長的喊聲,他挑著籮兜邊跑邊喊:“遠兒,遠兒,快去,快去!”在那個陡坎處,他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來的。父親從來都是叫定遠,今天居然叫“遠兒”,定遠聽起來怪怪的。
定遠呢,“哦”了一聲,繼續打穀。他第一聲就聽清隊長喊的話了,他怕聽清楚,又想聽清楚,索性把自己屏蔽起來,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
看著父親、母親、姐姐,還有鄰居們的高興勁兒,定遠還是放下穀剁說:“爸、媽,我馬上去。”
“遠兒,快來洗洗。”父親在田邊小水氹處捧起一捧水就往定遠手臂上澆。定遠本能地縮了一下手,因為雙臂、雙手被稻葉割了無數小口子,水澆上去,一陣刺痛。
“嘿嘿!快去快回!”父親伸出他那粗黑的手,拍了拍定遠的肩。父親突如其來的溫和,讓定遠有些不適應。
“小子,跳出農門了,以後別瞧不起人。”
“定遠,不得了哦,吃上國家糧了。”
“那叫吃三兩米——”
……
鄰居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衝著定遠嚷嚷,定遠不知怎麼回答,光著腳丫子不好意思地往堯家鄉方向去了。
國家糧,國家糧是什麼,定遠不甚清楚。中師,中師是什麼,他也不很明白,隻聽黃老師說畢業後要教書,但他想同表舅一樣考大學,然後到大城市工作,把父母接到城裏享福。去年表舅還說他一定能考上大學呢!讀中師能在城裏工作麼?聽說不能。不行,今天得問問黃老師。定遠邊走邊想,走了一個小時才來到街上。
來到鄉郵局,遠遠的,定遠看到了站在郵局門口四處張望的黃老師。當了七年民師的黃老師不到四十歲,戴著一邊鏡片已摔壞的厚厚的眼鏡,頭發已經花白,兩根褲管上補著兩個大大的長方形補丁。
黃老師也看到了定遠,三兩步過來一把拉住定遠說:“小子,不錯,爭氣,全鄉考上三個,我們農中就考上一個。嘿嘿!我就說你行嘛。嘿嘿!你是我教的第一個吃國家糧的學生。”
“黃老師,我想問——”
沒等定遠問,黃老師把準考證遞給他說:“給,就知道你今天會來,專程把準考證給你送來,快拿去領錄取通知書。”
定遠這才想起中考後專門把準考證交黃老師統一保管了。
定遠一進郵局就看到小黑板“錄取通知書”幾個字的下麵,真的有自己的名字,心裏“咯噔”一陣跳,有些高興,也有些許失望。
郵局的工作人員接過準考證,投來讚許的目光,說道:“堯定遠,嗯,不錯,好難得考上一個喲!人家的孩子怎麼這麼得行呢?嗯,恭喜你,小夥子,快回家報喜吧!你家爸媽該樂壞了!”
錄取通知書上赫然寫著“堯定遠”三個字,黃老師欣喜地湊過來念道:“錄取通知書,恭喜堯定遠同學被錄取為丹豐縣師範八五級新生。嗯,這下好了,比老師強,吃國家糧了,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黃老師,我想讀高中,考大學!”定遠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把自己都嚇住了。
黃老師半天沒回過神來,問了一句:“啥?”
“我想讀高中,考大學!”定遠補了一句。
“啥?小子,你知道嗎?我當年就是讀高中,高中讀了一半就回家了。像我一樣當農民,當民師?”
黃老師急得臉都漲紅了,繼續說道:“到口的國家糧不要,其他同學眼巴著要呢!再說,你家的情況,四個娃子讀書,你爸媽能供得起?”
“我,我——”
定遠知道,家裏勞動力少,每年都青黃不接,五月一過,基本上是吃玉米糊糊盼新穀出來。
“堯定遠啦,堯定遠,我說,你就別好高騖遠了,不是碰上國家政策好,初中畢業能吃上國家糧?”黃老師分明有些生氣了。
“聽說中師生隻能回農村教書,是嗎?”定遠期盼黃老師能給他一個準確的答案。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縣第一屆中師生明年才畢業。教書是肯定的,至於會不會全部回農村教書還說不準。不管怎樣,先跳出農村再說,誰知道政策哪天會不會變?”
黃老師又拿過錄取通知書,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生怕是假的一樣。
“黃老師,您不是常抱怨這輩子沒有機會考大學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