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墮神(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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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某個瞬間,他的世界再一次跌入了絕對的寂靜。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顏色也是。他的魂魄輕若鴻羽,安靜地懸停於一片虛無的雪白之中,所有的疲倦都如潮水退去。前所未有的自由撫慰著他,令人心中不禁湧出由衷的欣喜。

但是還有寒冷。

——這種透徹身魂的嚴寒,全部熱度與希望都離他而去的感覺,哪怕此刻置身烈火,也再也無法得到一絲的溫暖。

既然如此……

陸啟明微仰起頭,瞳孔失焦,唇角卻升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讓這火燒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去吧!

——

瘋狂的紅蓮業火轟然從他身上爆漲開去,一瞬間將整片天幕映照血紅。

——也從整個世界升起。

他曾走過的每一個角落,被他的鮮血浸透的每一寸土壤,以及蒙他庇佑受他恩惠的每一個人——

全部成為了紅蓮業火的源頭。

每一個人都無法幸免,瘋狂哭叫著在業火炙焚中不斷扭曲掙紮;而承淵,則本就是這一切罪孽之根源。

——豔烈至極的火光刹那即追索因果而去,無窮盡的痛苦與折磨一瞬便貫穿了承淵。

古戰之劍可斬天下萬物,卻唯獨斷不了世間因源。

“你!!!!!”

承淵極力逃躲著業火的焚燒,驚怒至極地大吼出聲:“你怎麼敢——”

“我怎麼敢涅槃,我怎麼還沒死,對嗎?

陸啟明半伏在地,血液早已澆透了他半邊身子。但他依然在笑,前所未有地、不顧一切地放肆大笑。

一念之間,古戰場已化為最殘酷的地獄。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種紅色能夠比心髒之中賁湧的鮮血更加熾熱,那就隻有此刻肆意瘋長的紅蓮業火。

這是被無窮罪孽澆灌出的惡之果,亦是滌淨世間的絕烈之焰。它一直向著無限遠的天地邊際生長,草木摧葳,將千山萬裏化作幽冥,目力所盡遍生黃泉之花。

“太美了……”

陸啟明喃喃道。

他唇邊笑意一點一點向外擴大。

這一切,夢幻而迷醉的末日景色,真是真是太美了。

少年仰起頭,臉上的笑容熱烈而明亮之極。那對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殷紅火光,無聲跳躍著瘋狂到極致的毀滅欲望。

陸啟明看向天上。

天上不斷傳出沉而厚重的轟隆巨響——

那是無數道崇高的殿門一重一重急切閉攏的聲音。

“這根本不可能!!”承淵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你早該死了!!陸啟明——你為什麼還沒死?!”

早在很久以前——早在承淵利用鳳玉衡將少年身上的鳳凰真血抽取殆盡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斷絕了陸啟明召喚紅蓮業火的可能。更何況那道咒術之後他身上早已生機耗盡,在剛剛涅槃的那一瞬間——甚至在第一簇業火點燃之前,他就本應該死了。

陸啟明笑了笑,垂目看向自己的雙手。

他的身體在烈火中蒼白得近於透明,不間斷地在火光中燃成灰燼,卻又在生命力的支撐中重新回聚。來回反複。

“你看——”

陸啟明抬手指向遠處在業火中尖叫掙紮的人群,幽幽笑道:“有這麼多人的性命加在一起,難道還不夠燒這一場火?”

承淵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荒謬的一句話。

“不可能……”極度的震驚甚至短暫地壓倒了業火帶給他神魂的灼痛,“陸啟明,你在說謊,你根本做不出——”

“不。”少年冷漠至極地打斷。

“我早就可以這麼做……我早就應該這麼做。”

“你看,”陸啟明微笑著感慨道,“這些脆弱不堪的凡人,蠢笨而愚昧,與地上爬著的螻蟻沒有任何區別——連生命力都少的可憐,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就這些東西,有什麼值得我為他們忍耐。”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毫無意義。”少年麵色陰沉地自言自語,“我早就應該這麼做,卻白白忍耐至今。我以前到底是怎麼想的?”

“還有你。”

陸啟明抬眼,目光穿透層層阻障,充滿戲謔地看著在神殿深處倉惶奔逃的承淵。

“承淵。”

少年聲音柔和地喚道。

“承淵,我來找你了——”

他一手高指虛空。

紅蓮業火早已是完全屬於他的規則,每一寸赤焰都如同他身體的延展。火光追隨著少年的意念一瞬間燒盡了永寂台的鎮壓之力,輕而易舉地從承淵手中奪去了控製。

潔白的三千蓮花花葉被業火染得透紅。它旋動綻放著,一點一點地被剝除神聖的假象,每一瓣花瓣都向著虛空伸展出妖異的豔紅絲線,一如紅蓮業力之具現。

永寂台無聲旋落,最終溫順地停留於少年腳下。

陸啟明一笑。

他走上蓮座,越過虛空,抬步登上九天神殿。

……

……

神殿比他印象中還要更加高大。

陸啟明站在閉鎖的殿門之前抬頭仰望,如同是麵對著一片看不見邊際的綿延山脈。

他發現承淵也十分喜歡這種潔白的顏色。

眼前寬闊的石壁在無盡歲月裏被打磨出玉質的光澤,觸手厚重,幾乎能感受到其中回響的時間之脈息。殿門遍布浮雕,傳神至極,其中敘說的故事亦栩栩如生,就如同一段記憶般清晰無比地展現於人前。浮雕中的武神此刻正有光輝耀世,悲憫的麵容神聖而莊重;億萬世人皆匍匐其下,神情狂熱虔誠。

陸啟明抬指撫摸著神像冰冷的頭顱,然後將那副麵孔一點一點碾為湮粉。

“承淵,你不是想見我嗎?”

陸啟明耐心地用指節扣了兩聲殿門,輕笑道:“我已經到了啊。”

當然無人給他開門。

陸啟明便隨意推門步入。

所有見過他們的人都知道他與承淵靈魂氣息完全相同。陸啟明一直以來都對這件事厭憎之極,但在此刻,這座承淵的神殿也因此將他視同主人,不會攔他。

  “承淵。”

陸啟明輕鬆自在地負手走在殿堂正中,一如巡視自己的領土。

“你在哪兒?”

紅蓮亂影繚亂,四處寂靜如同死域,隻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空空蕩蕩地回響在殿宇之間。

“承淵?”他問。

承淵……

——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承淵!!!!!!!

我來找你了。

少年低低地笑著,眼底盛滿濃重欲滴的惡意。

他明明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麼,卻故意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間一間慢慢開門去找,饒有興趣地聽著承淵不斷因這些細碎的響動而屏住呼吸,短暫放鬆,又再屏息。

陸啟明漫不經心地到處觀賞著,看見礙眼的東西就信手毀去,有意思的則拿在手裏把玩,遇見更喜歡的就再扔掉。

但他很快就失去了繼續下去的興致。

因為這裏的每一件東西,每一處角落,所有的一切,全部!

都是如此令他憎惡。

陸啟明頓住腳步,一把拂開了門。

“上次,你一直在說我那道咒術傷不了你神魂,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他反手一推,殿門被重重閉死。

“所以今天我就換了一種。”

少年露出一個謙遜而有禮的笑容,詢問道:“這次的怎麼樣,有沒有用?”

沒有回答。

承淵在業火的焚燒中跌倒在大殿盡頭,掙紮著用一隻手攀住神座,瘋狂地汲取信仰之力填補自身。他艱難地抬起頭,眼睜睜看著陸啟明一步步走近,目光怨毒卻絕望。

自紅蓮業火被點燃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經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是獨屬於陸啟明的規則,也是他最畏懼的克星。

從很久之前開始,在陸啟明恢複前世記憶以前,承淵就先設計耗去了他一次涅槃的機會。古戰場之後,承淵更是千方百計地逼他反複打斷鳳族身體的涅槃過程,抽盡鳳凰真血,就是為了滅絕他任何再次喚起紅蓮業火的可能。

而陸啟明本就應該再無可能,但他還是做出來了。

——用這種他原本絕對不會用的方式。

“很吃驚嗎?”

陸啟明停下,垂目俯視著腳下的人,淡淡道:“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你能想到的。”

“但你明明已經答應了他們,”承淵強忍住痛,他直到現在也難以相信:“那個誓約——”

“對啊。但我隻答應了他們——殺你。”

少年近乎狡黠的一笑,道:“這可能與你的理解稍稍有一點差別。”

他說著,在承淵麵前蹲下身,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這張臉,就像漸漸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

承淵的神魂不斷在烈火中消泯,卻又被信仰之力拖拽回生死邊緣。他預想得到陸啟明接下來要對他做的事,但求生的本能卻令他無法停止這種明知徒勞的動作。

“……你贏了,”承淵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現在這裏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其實可以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