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懸在空中,毒熱得像一團火,淡淡的幾抹雲彩,又顯得那麼懶散無力,蟬兒也被熱浪逼得寂息不鳴,這是三伏的晌午,燥悶難當。一條黃土路自野中婉蜒而來,路旁有著幾片疏林,路上的黃土己滾熱得像剛出爐的跳豆,參差不齊的莊稼地裏靜蕩得冥無一人,連那幾叢半青不綠的林子也仿佛疲困了一般,垂著枝丫在喘息。黃土的盡頭,一陣漫塵土滾滾揚起,急劇的馬蹄聲就像是擂鼓一般,而當我們看見那塵頭,聽到那蹄聲,這擂鼓之音已宛如擂到了我們的心上,以令人不敢置信的快速,像飛一樣的來到了眼前!荷!好怪異,好神氣的一匹馬,一身皮毛細油光亮,馬頭上鬃毛卻如雪也似的白。馬眸又赤紅似火,再襯著那副金鞍銀鐙,一看就知道是匹罕見珍異的龍駒之種!昭,馬是數得上雄偉軒昂了,那馬上的騎士一定更屬人中龍風,翹楚之絕,但是,這位騎士呢?怎的馬背上卻空空看不見人影?看不見?錯了,不是看不見,而是這位騎士的馭馬之術似乎有些與眾不同,喏,那華麗耀眼的金鞍之旁,不是有條腿在勾著鞍緣麼?他是側斜著身軀在騎馬嗎?隻見,這乘鐵騎奔馳的速度忽然漸漸慢了下來,這個時候,我們已可聽到一陣斷續而輕微的鈴聲,鈴聲很細微,但是,每在那有意無意的叮當聲中,卻好似有人在你的心坎上敲了一下,使得聽到的人在不知不覺中感到有點寒栗,有點莫可名狀的恐懼。緩緩的,緩緩的,馬兒終於停了下來,鼻孔裏噴著白氣,一再轉過頭去用鼻端去觸摸著它的主人,於是,一聲低沉的呻吟,像是歎息一樣在悶然的空氣中蕩漾回轉,終於遊絲一振,飄散無蹤。一隻手抓向金鞍,看那五指僵拙的模樣,就曉得這位騎士大約不會十分健康的了,像是盡了最大努力,騎士的全身,總算在他粗重喘息中扳上了鞍坐,而那一張蒼白的麵孔,卻更加沒有血色了。那麵孔,老實,假如不是像他眼前這麼痛苦的扭曲著,一定是十分俊俏的,是俊俏,亦未免淺譽了,因為,就以他目前的病態,還是另有一股英秀之氣,昭,這人確實生得很美,斜聳的眉如劍,雙眼大而澄澈,鼻梁端秀而挺直,嘴唇厚薄適度,而且,膚色白潤細膩,他的整個外形,都散發著一種無形的脫塵超俗的氣息。他穿著一身純黑的衣衫,腳上是一雙皮緊靴,看模樣很年輕,隻是,假如你瞧得仔細,你會隱隱發覺,他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微微下抿的嘴唇,不但含蘊著蔑傲的神態,更有一股不出,道不出口的瀟灑韻味。這時,他已能勉強俯坐在馬背上,馬兒親熱的仰首嗅著他的麵頰,低低的嘶叫著,他撇了撇嘴唇,輕輕摸著馬兒雪白的鬃毛,於是,一陣斷續的,輕微而古怪得震人心弦的叮鈴聲又響起了,陽光下,他的左腕上閃亮著流燦的銀芒,不錯,那正是幾枚巧而精致的鈴檔。這幾枚鈴兒剛好串成一圈,像是手鐲一樣的套在他左腕上,每一枚鈴上都精雕著一尊神態各異,或胖或瘦,或立或坐的佛像,有的笑口大開,有的寶像莊嚴,雕工奇妙,均栩栩如生!那身黑色衣衫,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了,緊緊貼在他的身上,他籲了口氣,睜著那隻雖然疲憊,卻仍舊清澈含神的眼睛,默默的向四周打量了一遍,拍拍馬頭,向前麵不遠的一片疏林指了指,於是,這匹通靈的坐騎,已平穩的得得行去。樹蔭遮擋著他的麵孔,馬兒又輕輕很了過來,伸著舌頭舐著他,他歎了口氣,拍著馬頭,呢喃的道:“叱雷,方才你跑得太急太快了,差點摔下我來……其實,你該知道,我一時半刻還要不了命的,倒是這一顛簸,弄得我頭昏腦漲……”馬兒柔順的舐著他,低低的叫了聲,疲乏的伸展了四肢一下,低沉的道:“好了,叱雷,別磨我,讓我睡一下……”於是,馬兒也輕巧的屈跪下來,與他臥在一起,就像一對親密的朋友,片刻間,這年輕人已沉沉睡去。過了不知多久,當這年輕人被一陣憤怒的馬嘶聲驚醒的時候,陽光已經偏西一大截了,第一個映入他目光中的景像,便是他的愛馬被八名大漢用“套馬索”套著,正在咆哮的掙紮著,地下,尚橫躺著三四個裝束與那些漢子相同的角色!一股出奇的憤怒湧上他的心頭,但他卻淡淡一笑將心裏的火氣按住,因為,他也同時發覺,在他的身側,尚有三個麵色嚴酷的中年人在靜靜的注視著他。翻了個身,他已迅速將腕上的串鈴解下放好,望著眼前成一字形站立的三個中年人,似笑非笑的道:“三位朋友,不知是在下開罪了三位,還是那頭畜牲發了野性,三位眼前這副麵色,像是不大愉快似的。”中間一個年紀稍長,紫色臉膛的漢子向前邁了一步,沉靜的道:“老相好,你這匹馬兒是自何處得來的?”年輕人劍眉一挑,隨即又緩和的笑道:“算是有緣,這馬兒跟著在下來的。”左邊那有著一雙招風耳的大漢厲吼一聲道:“胡,憑你這下三濫的窮像,也會有這匹馬麼?”年輕人滿不在呼的笑笑,道:“朋友,話別得太絕!”紫臉紅膛的大漢回頭瞧了瞧那匹在踢蹬不休的駿馬,皺皺眉道:“相好的,我們不妨打開窗亮話,普之下,隻怕能在‘閃星魂鈴’活著而搶來他這匹坐騎的人物並不多,以閣下這般形態,呢,大約不會是什麼麼了不得的角色,好朋友,告訴我們,‘閃星魂鈴’寒山重死了多久了?你何時竊得他這匹異馬的?”年輕人差點失聲大笑起來,他捂著胸腹,暗自罵著自己:“寒山重呀,寒山重,你如今又叫這幾個睜眼瞎子當成竊馬賊了,你假如求不到救命丹藥,到死還得落個臭名。”不錯,這年輕人就正是“閃星魂鈴”寒山重,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鬼才,武林中睥睨一時的英豪,黑白兩道聞鈴聲而喪膽的煞星!他撫著胸口,吸了吸,放緩了嗓音道:“各位朋友,你們怎能如此肯定寒山重已經死了?各位與他無冤無仇,又何苦觸人家的黴頭?”頂著一雙招風耳的大漢“嗖”的一個箭步上來,抖手就是一個大耳刮子,這年輕人,寒山重,在腦中急快的閃了一個意念,隻有萬分不情願的挨了下來。“啪”的一聲脆響,他的左頰已紅腫了起來,五條指痕鮮明的浮在臉上,唇角血跡殷然!招風耳的角色重重哼了一聲,破口罵道:“好個刁鑽子,乳臭未幹,起話來競也敢帶刺譏諷,告訴你,寒山重死追活纏人家‘白龍門’掌門人的千金龍女秦潔,被秦潔這妮子設下圈套,除了給他灌下一肚子毒藥之外,又被‘白龍門’的三十多名高手圍襲殺傷,這是七前的事,到此刻,隻怕寒山重屍首早就腐爛了,他娘的你這匹馬不是偷來的,莫不成還是從姓寒的手裏搶來的?”寒山重閉閉眼睛,有些艱澀的道:“好吧,便算我偷來的,六前我經過‘山北’之外的憔道,無意中發現了一具腐屍,當時,這匹馬兒便在那具腐屍之旁留戀悲鳴不去,狀甚依依,我一時貪心,便將他占為已有,騎到如今……”招風耳大漢咧嘴一笑,向他的同伴得意的道:“大哥,三弟,就看這子要嚐點辣的才肯吐實,你們看,我猜對了吧?嗬哈,稍上點刑,什麼都招了,我‘千裏聞息’周毅豈是等閑之人!”紫臉膛的大漢微微一笑,沉吟了片刻,頷首:“這於所言的地方不錯,寒山重受到重創之處,是在‘西澱’的靈洲上,他那坐騎的腳程十分神異,窮一日之功,奔出百數十裏外,也不足為奇,這子在‘山北’城郊發現的那具屍體,一定便是寒山重的,他這坐騎名曰‘叱雷’,乃是自幼犢相隨,寒山重死後,在他屍旁徘徊不去,乃屬當然,昭,隻是這‘叱雷’野性難馴,狂猛無比,這子卻能駕馭於它,倒也是有兩手並不簡單。”那招風耳的漢子道:“大哥,正好咱們瓢把子,缺少一匹好馬,這個什麼雷的馬兒咱們帶回去獻給瓢把子該有多美?”紫臉膛的大漢笑道:“為兄正有此意,而且,這子也得帶回莊去。”頂著招風耳的角色不由一怔,迷惑的道:“帶個累贅回去?何必麻煩,殺了滅口多幹脆……”一直沒過話,右臉上有著一塊青痣的中年漢子忽然斜了招風耳一眼,有些責怪的道:“二哥一直就是這麼魯莽。你也不是沒有看見,方才那匹叱雷誰能馴服?帶這子回去正可充馭馬之責,弄到馴服了,再宰他也不晚呀!”坐在地上的寒山重,揉了揉浮腫的麵頰,有趣的望著眼前的三個人,輕淡的道:“好吧反正人也打了,命也在各位手上,現在,咱們便啟程吧?”紫臉膛的大漢哼了一聲,厲色道:“子,你別俏皮,在我們‘六劍三英’的麵前還是放老實些好,你這條狗命能活多久,哼,也得全看爺們的高興:”寒山重古怪的露齒一笑,這一笑裏包含了一股不出的輕蔑味道,紫臉膛大漢直被笑得心裏冒火,右臉上生著青痣的漢於已沉聲道:“朋友,爺們都不是容易招惹的,你若想留著這條命討媳婦,別自尋苦惱,假如你也在道上混過兩,我大哥‘雙劍翻雲’喬忠,我‘青麵虎’白化,我二哥……”寒山重孱弱的噓了口氣,不待對方完,已懶洋洋的道:“你二哥千裏聞息周毅,都是響當當的角色,是不?你們合起來叫‘六劍三英’,也就是你們三個人都是使雙劍的英雄……”那位號稱“千裏聞息”的大耳朋友,氣得吼了一聲:“混帳子,你再言中帶刺,大爺就活劈了你!”摸了摸臉上的青痣,青麵虎白化嘿嘿一笑,道:“朋友,你最好留點精神養息一下,別找挨揍,昭,我看你好象還有病在身吧?”寒山重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無可奈何的道:“大約還有三月兩月可活……”紫臉膛的大漢像是三人中的當然首領,他不耐煩的一揮手,道:“三弟,叫老七他們派幾個人來縛住那匹馬,受傷的幾個也好生照料,咱們即刻帶著此人上路,色太晚就趕不上裏程了,今夜瓢把子還等著聽消息哩……”青麵虎白化答應一聲,匆匆傳令去了,千裏聞息周毅已大步過來,一把揪住寒山重的後領,連拖帶拉的走出林外。紫臉膛大漢向四周掃視了一下,滿意的點了點頭,從容不迫,悠悠閑閑的跟到路旁,翻身上馬後,朝被縛在鞍上的寒山重惡意的笑笑,率眾策馬啟行。陽光仍舊有著它的餘威,雖然時近黃昏,空氣中仍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悶熱,金紅的光輝自西方際流燦,很美,但也有著一絲兒隱隱的蒼涼。黃土路一直向著前麵伸展回繞,或在疏林之側,或於田原之間,或沿丘陵之麓,或向暮雲之幽,仿佛是一輩子沒有終止的。這一行人,約有二十餘眾,都像心有急事,加鞭策馬,趕路趕得挺急,這就苦了寒山重了,他被綁在鞍上,隨著馬身的起伏,顯得他麵青唇白,五髒翻騰,幾乎累死了過去。他那匹愛馬,被八名大漢用八條牛皮長索牽著隨在後麵,這乘龍駒,這時卻乖得出奇,馴服的跟著跑,在這馬兒的心目中,可能還以為它的主人仍在前麵與“朋友”們親善呢。青麵虎白化抹去臉上的汗水,朝他的大哥“雙劍翻雲”喬忠道:“大哥,更時分,大約可以回莊了吧?”喬忠的紫紅臉膛,這時因為趕路趕得太急,更漲得像個大茄子,他拿起水囊灌了幾口水,道:“希望如此,狼山派得到白袍玉蕭古澄的支持,簡直要騎到咱們頭上來了,媽的,非但青河口水路碼頭不給咱們沾一滴油水,連保明暗鏢的過路生意他們也要強收一半,假如咱們咽下這口氣,日後喝西北風過日子倒是事,‘蠍子莊’的萬兒也不要在江湖上再混了……”青麵虎恨得呸了一聲,怒衝衝的道:“我就知道這次談不出個名堂來,瓢把子還不相信他們敢這麼霸道,硬遺咱們哥兒去赴這趟鴻門宴,哼,這一次,非得攤牌不可了,否則也校稱英雄,道好漢了……”忽然,寒山重振作起精神,在後麵有氣無力的打岔道:“唏,各位竟然都是‘蠍子莊’的好漢?”千裏聞息周毅哼了一聲,得意的道:“子,你也知道蠍子莊?”寒山重瞇著眼一笑,道:“怎會不知,黑道上的江洋大盜,為非作歹之徒大都聚集在蠍子莊裏,那個地方,噴噴,十足是個強盜窩”千裏聞息氣得一瞪眼,厲吼道:“你給我閉上那張臭嘴!”寒山重又帶那股滿不在乎的勁兒笑笑,道:“是的,閉上臭嘴,隻要像你一樣,用耳朵聽就行了,不過,你的耳朵又大又招風,可以千裏聞息,在下卻沒有你那份得獨厚的本錢啊……”竿裏聞息周毅大叫一聲,就待抓過寒山重來施暴,‘雙劍翻雲’喬忠哼了一聲,沉聲道:“老二,你這是幹什麼?和這子拌嘴也不怕失了身份,真是……”青麵虎白化驀而低呼一聲,阻止了各人的爭執,他指著前麵一株大柏樹,有些疑惑的道:“看那顆樹,好象透著古怪……”大家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前麵二十餘丈之處,路旁有一株孤零零的柏樹,這株柏樹生得又高又大,枝葉茂密,像一個伸展著多條巨臂的巨人,而且,在這條路上,就眼前的情景下有著這麼一棵大樹,卻多少透著幾分無可言喻的古怪。千裏聞息周毅打量了兩眼,搖著頭道:“老三真是疑心病,這株鳥樹又不是今才長在這裏,咱們來往這條路上多少趟,哪一次沒有看見這株柏樹?”“雙劍翻雲”忽然舉起右臂,停止了前進,雙目凝聚,仔細望著前麵的大樹,口中低聲道:“老三的有道理,為兄也覺得那株樹在今日確實有些特殊,好象……好象在那濃密的枝葉中隱藏著一些危險與恐怖……”寒山重索性俯倒在馬身上,輕描淡寫的道:“派兩個人過去探探不就成了?”“雙劍翻雲”喬忠回頭怒瞪了寒山重一眼,向他後麵的兩名大漢使了個眼色,這兩名大漢已齊齊一夾腹,潑刺刺刺的奔向樹下。每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緊張的瞧著那兩名奔馳過去的漢子,昭,他們漸漸接近了那株大樹,隻差四五丈了,沒有什麼變故發生,大家的麵孔開始有了些笑容,互相望著鬆了口氣……兩聲驀而傳來的淒厲慘叫,就似兩把鐵刷子在每人的心上倏然狠狠的刷了兩下,使他們在剎那間心口暴縮,驚震得目瞪口呆,笑容立即凝凍了,手足無措的看著他們的同伴自馬背翻落,在地下痛苦的吼叫輾轉,撕折奔撞終於倒地不起……兩雙眼睛,瞪得宛如死魚眼一般!雙劍翻雲喬忠一張麵孔已由紫紅在剎那間變為煞白,他唇角痙攣了一下,緊促的大吼道:“下馬備戰!”將近二十餘名勁裝大漢迅速的翻身下馬,紛紛抽出所攜兵刃,十分利落的布成了一個半包圍的陣勢,每一雙眸子都不敢稍眨的凝注著前麵的大柏樹,而這時,一縷幽幽的,極其特異而柔婉的笛聲已自柏樹的枝丫深處響起。這首曲子非常低怨,有如橋流水,沒有絲毫殺伐之氣,像是情人們在細訴衷腸,像摯友在夜窗銀燭下緬懷往事,像久別的遊子在憑吊破碎的家園故居,有著傷感,也有著濃重的憂鬱。場麵僵持著,蠍子莊的各人即不前進又末後退,他們一點也摸不清敵人的底細,更不知道對方的意圖。但是,他們卻必須有個果斷才行……不論這結果是好是壞,因為,他們已經損失了兩個人!輕輕的,寒山重轉過了俯在馬頸上的麵孔,向站在他旁邊不遠的青麵虎白化笑了笑,低沉的道:“長著痣的朋友,假如我是你,我現在就逃命,你腿快一點,或者尚能多活上幾歲。”青麵虎白化怒瞪了寒山重一眼,寒山重不在意的撇撇嘴,淡淡的道:“我真奇怪,你們幾位在江湖上不知是怎麼混的,竟然連一點征兆都看不出?你們難道不曉得這就是‘閻王笛子’沙心善安魂曲的前奏‘前情悠悠’麼?”“閻王笛子”四個字就像四根炙紅烙鐵,猛一下烙在青麵虎的心上,他驚得一哆嗦,嘴巴鼻子全變了位置,寒山重又“嘖”了兩聲,悄然道:“等到這位沙老兄的第二段‘幽明隔路’奏起,各位也就永遠永遠的休息了……”千裏聞息站得較前,他回頭狠狠的看了看寒山重,向白化道:“三弟,你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