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頭頂的方形花灑噴湧出騰騰熱水。水流像絲綢似的,覆蓋身體的每個角落。歐舒丹沐浴露涼颼颼的綠茶氣味,把浴室變得像南島的雨林。我像久旱的植物,沐浴在熱雨中,極力展開身體,舒服的近乎歎息。玻璃門外的鏡子映出我男孩子似的身體。17歲了,胸脯還像剛發育的小女孩,隻有兩朵小小的花苞。胳膊和腿都是細細的,田徑隊的老師曾說我跑起來的樣子就像一頭細腿兒小鹿。從此我就得了個外號叫蘇小鹿。緊繃繃的皮膚下麵,體脂很少,肌肉很結實。母親常說我沒啥女性風韻,力氣倒是有一把。確實,掰腕子班裏男生沒一個掰的過我。用現在流行的說法,我就是那種胸口碎大石的女漢子吧。
雖然有不少女同學羨慕我這柴火棍兒似的身體,和怎麼吃都不胖的體質。但我喜歡的是豐滿有曲線的女性身體,覺得那才是生命力的象征。比如《西西裏美麗傳說》裏的莫妮卡貝魯奇,或者高更畫裏的大溪地女人。豐厚的雙唇,果實般沉甸甸的大乳房,腰臀漂亮的S曲線,像每一寸都盛放到極致的大麗花。
我把自己的身體不夠“女人”這點歸咎於南島的氣候。據說在南島這種接近赤道的地方,生物會被強烈的紫外線過早催熟。我向來不認為早熟是什麼好詞,因為缺乏時間的醞釀,早熟之物通常也是貧瘠和品質不佳的。南島的水稻一年能產三季,但三季稻的營養價值低,口感很差,在南島都是最窮的人才吃的大米,因為最便宜。根本沒法和東北大米相媲美。這一點,人體和植物應該有相通之處。南島的小孩們十五六歲已經發育好了,骨垢線早早閉合,上一米七都算高個。遍地都是比我更沒料的洗衣板身材,莫妮卡貝魯齊那樣前凸後翹的身體在南島基本是找不到的。不過,在這個瘋狂追求瘦身的國度,哪怕是毫無韻致、幹癟貧瘠的瘦,也比風姿綽約、鮮潤欲滴的“胖”受追捧。莫妮卡貝魯齊到了中國,大概也會被嫌棄胖。大眾審美真是喪心病狂毫無道理可言。
到了琴島以後,我就養成了早上洗澡的習慣。三家合租,主臥住一對情侶,次臥住著那個跟我一起去啤酒節工作的女孩,我住儲物間改造的小臥室。那對情侶特別喜歡洗,有時候能在浴室裏麵呆很久,鬼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如果晚上洗澡,我就得守著熱水,搶在他們之前先洗好。否則他們的鴛鴦浴洗好了,我得等熱水等到深夜一兩點。我白天工作一天,晚上還要看書、溫習功課,沒有多餘的眼睛去盯一間浴室。但如果換成早上洗,就沒什麼問題。因為我習慣早起,我起床的點,同屋那些夜貓子可能才剛剛睡下。早上沐浴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將頭腦從混沌的睡眠狀態喚醒,在接下來的一整天保持清晰銳利的思維。
隨著宿醉潮水般退去,我像拚拚圖一塊塊把昨晚空缺的記憶補上。除了包房裏那段跳廣播操的黑曆史(大概是太丟臉了,大腦的選擇性遺忘吧),其他情形漸漸都想起來了。最後的記憶是,周北原橫抱著我,我那時應該是睡著的,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有印象。我的下巴抵在他的鎖骨上,聞到他臉上須後水的檸檬清香。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感覺在心中漫溢,溫暖,清澈。肉身似乎瞬間溶解了。我們好像已經在一起幾生幾世。又好像我心中始終有個空轉的齒輪,冥冥中渴望著與另一個齒輪咬合。那一刻,齒輪哢嗒咬合,隻感到深深的安寧圓滿。我很清楚那並不是情欲,情欲是有攻擊性的,會讓人既渴望又害怕。但那種感覺卻隻有至深的安寧和親密。我沉溺在美好的感覺中,像蝴蝶落在花朵上不願離去,平時強大的理智也失靈了。再次體會這份感覺的渴望引誘著我,我差一點屈服。
那張便箋就在銀質的托盤底下,我端起托盤時它羽毛似的飄落到地上。太顯眼,我不可能看不見。就是酒店的那種方形便箋,假模假式的配一支簽字筆,多半是沒墨水的。這年頭,除了學生,誰還寫字?上麵有一行黑色的筆跡,粗粗重重的。十一位手機號碼。
我擦著頭發,沉沉的想著。隻要我願意,現在擦幹淨身體,走到電話機旁邊,拿起那張便箋,照上麵的號碼撥出去,就又可以聽到他低音炮似的嗓音,悶雷般的笑聲。我猜他會笑我難看的要命的醉態,笑我昨晚做的傻事。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