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皂角樹下(1 / 2)

父親虛歲十六那年春上,也就是大約一九三四年春天的一天,村上的甲長大爺到我們家給我奶奶講說,二秀(父親的小名)眼錯不見已長成五大三粗的大小夥子了。其實,父親那年實歲還不到十五,爺爺死得又早,父親姊妹又多,家鄉又是十年九旱靠天吃飯,奶奶帶全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基本上是糠菜半年糧,父親哪裏能五大三粗,隻不過七八歲就開始下地幹活,十來歲就犁耬鋤耙、揚場放滾,樣樣都會,在地裏摸爬滾打,整天風裏來雨裏去,胳膊腿長的還算結實而已。

“嫂子,上頭又來催,今年我看二秀是躲不過去了。”甲長大爺說的是父親當兵的事。按當時的規矩,二丁取一,無論誰家,隻要有兩個孩子長到十六歲以上就得有一個當兵。

“大兄弟,不是不願意去,是孩子還小。”奶奶央求甲長大爺。

“嫂子,不是我的事,而是保裏給咱村分的硬指標完不成。本來二秀上次就得去,我看你說的懇切可憐,就讓別家孩子頂上了,這次說啥是饒不過去了。”

“這原來不是說一年一丁,怎麼現在一年兩頭抓呀。”

“這我也說不清,是上頭定的。你沒看保裏人整天在村子裏兜來兜去,誰家娃子幾歲了,多高,多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這不,這次是指名道姓,不是大秀就是二秀。”

“看來這次是逃不過去了。”奶奶聽了甲長大爺的話,喃喃自語又萬般無奈。

“嫂子,俗話說的好,好鐵打釘,好漢當兵,我看你家二秀血氣方剛,說不定過兩年就是團長,營長了。”甲長大爺看奶奶一臉無奈和憂愁,便寬慰她。

“大兄弟,你再幫我給保長講講情,大秀剛成家,二秀還太小,能不能寬限一年,明年無論大秀二秀,一定去一個。”

“嫂子,不是我不給你講情,而是實在沒法講,你扳指頭算算咱村還有誰家的孩子能去,比二秀小的年頭裏都走了倆仨了。”

“那大概啥時候動身?”

“說走就走,明個早起保裏就來帶人。”

送走甲長大爺,奶奶一下子感覺天昏地暗,頭暈目眩。她坐在床沿上,陷入了沒有答案的苦思冥想。爺爺去世後,大小五個女兒兩個兒子,這樣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全落在她一個小腳女人身上。一個“難”字怎能概括她的艱辛?光忙全家的吃穿也就夠難了,自打前年,保裏甲裏就三天兩頭來催壯丁。為了不讓伯父去當兵,成親三天她就把他打發出門去陝西織襪子。在她的眼裏,父親仍然是個不懂事的娃子,然而不知歲月快,隻見孩子長,眨眼功夫父親也長成五尺須眉了。去年甲長來,她好說歹說,求人家再寬限一年。甲長也是周氏本家的,看她著實難,也就答應了。滿指望可以躲過一年,到冬天再想別法,誰知剛過罷年,甲長大爺又來了,而且是這麼急,這麼不容商量。這下子刻怎麼辦?在奶奶看來,當兵也沒什麼不好,可這些年她卻不知因為什麼,說啥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當兵。當兵就意味著大丈,打仗就意味著死傷,奶奶開始是怕,後來不僅是怕,而且還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大概是因為她看到縣衙門的士兵跟前些年孫中山時期的士兵大不一樣的緣故。這些士兵到處作威作福、禍害百姓時,她總說,這哪像官兵啊,這不是刀客土匪嗎?甚至她不止一次哀歎,刀客土匪搶掠都是在夜裏,還蒙著臉,而且還有點劫富濟貧的江湖義氣,而這些官兵,就是明火執仗。現在輪著自己的孩子當兵了,她實在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學壞,一個個歪戴帽子、斜背槍,嘴裏還叼著紙煙卷兒……不行,說啥也不能讓孩子去。

奶奶打定了主意,便堅定地站了起來。

父親和姑姑們一起去給麥地裏灌茅糞,回來時看見奶奶正在烙油饃,而且已經烙了高高一摞了。

“二秀,快洗個手,吃飯,吃完飯就早點睡,明兒起五更有大事。“

“娘,啥事?這天還不黑哩,睡覺有點早。”父親邊洗手邊說。

“有要緊事,一定要早睡,不能耽誤的事。“奶奶一邊烙饃一邊說。

父親很懂事,特別是爺爺有病之後,家裏的重擔都落在了奶奶肩上,父親覺得奶奶拉扯姊妹幾個實在不容易,平日裏,家裏地裏的活,從來不用奶奶說,該幹啥時,就主動幹。他知道明早奶奶一定有事,洗了手,盛了飯就吃了起來。吃完飯後,地裏一整天的勞作,的確有些累了,就聽奶奶的話,洗臉洗腳上床就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被奶奶推醒了。沒等父親開口,奶奶就示意他別吱聲,別驚醒了姑姑們。父親穿好衣服隨奶奶來到窯洞外邊,奶奶拎著門口石墩上的行李:“快拿上走。”奶奶手裏提著個小馬燈在前,父親拿上行李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