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天氣,近午的太陽光直直地照著,稀拉拉剛插不久的水稻秧苗在一小片一小片白亮亮斑駁水麵的農田裏耷拉著腦袋,卷著可憐的葉片。天地之間,一片沉寂。
桑塔納輪胎的滯重異常清晰地傳導到車內幾個人的神經係統,小車仿佛粘著柏油路在跑,不知是瀝青路麵發粘還是輪胎發軟,或者兼而有之。車內無人說話,空調歇斯底裏地“噝”“噝”響著。
司機老柳身後的座上,縣委常委、縣委組織部長王金生沉默不語,肥厚的雙手交疊著擱在腿上,倚著靠背閉目休息。
王金生帶來的組織部幹事小陳坐在副駕駛座上,頭腦昏昏沉沉。他很想靠著睡一覺,職業習慣卻驅使他必須保持清醒。他瞥了一眼後視鏡,身後的年輕人端坐著,臉上掛著微微的笑,直視前方。
從縣城出來時,王金生還主動和身邊的小夥子說了幾句話,搭搭家常,此後就一直沉默不語,再後來幹脆合眼休息。王金生不說話,另外三人自然就不說話。
小陳一直在注意著身後的年輕人。他始終掛著微笑,表情如一,輕靠著座椅目視前方,身子幾乎沒有挪動過。小陳不到三十歲,已經是老機關了,對身後比自己還要小幾歲的年輕人有些佩服,一想到人家就要主政一方了,又有些酸酸的。
車內很沉悶,聞同心情十分複雜,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身邊的王部長他是認識的,此前見過。在給陳照東市長當秘書時,由於工作關係他接觸了各色各樣的領導。他的記憶力很好,見過一麵的人肯定忘不了,何況還是實權在握的領導。
當秘書時他雖然十分年輕,區縣的領導們一樣對他客氣得很,見麵握手時拉著半天不放。他讀碩士的第三年就在市委政研室實習,算上實習期工作已經滿三年了,自然明白這不是自己地位有多高,純粹因為自己是市長秘書。
他回想這幾天在縣城的經曆,原先見麵笑得一臉燦然的縣領導們個個居高臨下,一臉嚴肅,曾經的熱情不見分毫,反差之大讓人心裏很不是滋味。
想著想著,他心情越發沉重起來,用眼角餘光瞥了瞥身邊的王部長,心裏又覺得有些好笑。電視裏、現實生活中見過的許多領導,無論站還是坐,都喜歡雙手交疊,仿佛是一個符號。
王金生實際上並沒有睡著。對身邊的年輕人,他頗為不屑。當初市裏安排下來時,他作為組織部門的領導提出自己的看法,很不讚同。這麼年輕的小夥子,參加工作時間太短,不應該放到如此重要的崗位上去,應該安排到團委或辦公室再磨練幾年。
為這事王金生找到分管副書記老鄭。老鄭快到退居二線的年齡,正是心情複雜、看什麼都不順眼的時候,反對情緒比王金生還要激烈。兩人一起找到書記趙達成,談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趙達成不得不暗示這是上麵的意思,才強壓住他們。趙達成沒有明說,但鄭王二人自然明白“上麵”是指誰。
正是出於這些原因,王金生對聞同很有看法,態度冷淡得很。作為組織部門的領導他十分擔憂,這樣嘴上無毛的小年輕就主政一方,不搞砸才怪,鬧笑話事小,造成重大事件就嚴重了。他一路上想的就是這些。至於是否夾雜著難言的妒忌心理,他壓根就沒去這麼想,就是想恐怕也判斷不清。
老柳一打方向盤,車子從省道拐上土路。路麵開始坑坑窪窪,車不得不降速行駛,盡管如此還是不停地顛簸。王金生皺緊了眉頭,忍著沒有罵娘,左右挪動了一下身體,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車子顛簸了近半個小時,小陳遠遠看到鎮委鎮政府大門外的樹蔭下站著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年輕人是鎮黨政辦主任胡林,站在那裏專候領導的大駕。老柳判斷著距離,把車速降得更慢,以便留時間鎮領導出來迎接。這是默契,有經驗的人都懂得。
果然,胡林看到車,高高舉起手示意了一下,轉身小跑著進了大門。很快大門前迎出來一大幫人,快步向小車走來。
老柳這時剛好把車開到距離大門近二十米處,再往前滑行了幾米穩穩停下。這是王金生特別要求的,不能長驅直入把車開到正門前,以示領導的低調謙遜。
小陳迅速地下車,小跑著從車後繞過去,微微彎著腰給王金生打開車門。
這一幕對於聞同十分熟悉,他當秘書時也是這樣。他雖然不象陳幹事表現得那麼露骨,卻很理解陳幹事,毫無鄙視他的想法。他自己是不便去給王金生開車門的,一是不宜搶陳幹事的機會,二是身份也不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