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之高,慕水之善。
遠古的巫卜時代,人的高度通常由山的高度決定,因而登高之人也是高人。
不知何時開始,山的高度開始由人來決定。群山之下誕生出許多了不起的人,立於大山之巔,留下一個又一個令人驚歎的傳。這其中有業山的第一聖人,有玄山的青衣道人,有覺山的行腳僧人……
群山之間,有一座山,萬年楓紅不改,號為秋山,乃最古老的山。山中有一人,乃是最早為山命名的人,因而也稱山主。
傳,第一聖人還未登臨業山而建立學宮,玄主還未遊曆下創立地道法,山主便已在秋山之上,仰望雲上烈日,坐看海明月,成就長生不死。
後來,問道者立玄山,鑿壁客立覺山,持典人立律山,這片大陸越發繁榮,這位冷漠的存在才對這芸芸眾生有了興趣,走進山下部落,偶爾落下幾粒閑棋……
逐鹿時代,百類為爭主從,合縱連橫,陰謀於晝,陽謀於夜,人族聖人與山主結盟,共戰妖冥二主,四掌相抵,玄黃顛倒,大海雙分。
諸子時代,百家為爭生門,各立神通,鬥於涯,戰於海角,三教各有一敵,而山主與魔主論道三年,最終迫其自封山墟,不得回到人間。
而今大浪淘沙,雲泥已分,下大治,秋山山主卻仿佛厭倦了烙印在雙眼中的此岸世界,靜靜隔絕了神識與這方地的聯係,肉身入滅。
秋山亭內,萬劫不壞的肉身在清風吹拂間消散無蹤。祖楓樹上,象征山主道基的三千紅葉歸還人間。人間各處,萬楓紛飛,蕭蕭不止,仿佛連地也為這位古人離去感到默哀,為其低吟歌賦。
北方雪山裏一座雪山,白浪滔,凝住一片楓,隱有哭泣。
岩漿火湖上一座炎山,升騰而上,裹住一片楓,鼓聲四起。
幽冥之地,白骨峰上,幽魂墜落,圍住一片楓,琴聲瑟瑟。
……
……
“山主走了。”
業山之巔,人族聖人的宏大神念跨越海洋,傳遞人間群山。
“長生太過寂寞,死又太過可怕,強如山主也不找到離開這片地的方法。”長眠的蓬萊山人亦有神念回應,隻是一語落罷,鼾聲又起,潮水湧動,再次陷入昏睡。
“飛升無路,長生無窮,或許先生認為隻有死亡才是解脫。”白銀園,元寶山人傳出神念。
“有自殺的功夫,不如調教幾個同年同月同日的家夥,看看誰養得更久?要不然隨手建立幾個世家,看看哪個家族能活到最後?”神歸山人拈住一片楓葉,立於南海,遠望大陸群山,目光中滿是殘忍與興奮。
忽然,一本黑色巨典自雲京律山而來,飛向南海神歸山,落下一頁罰章將整座神歸山罩住。
“持典人,你!”
“兩境有約,長生者不得入世,請道友封山千年。”
那頁罰章緩緩下降,似要將整個神歸山蓋在下麵,一道金光自神歸山主峰射出,凝成神劍衝擊那一頁罰章。霎時,神歸山周遭海水退避三舍,露出岸外礁石。
神歸山人大叫道:“山老頭在的時候都不敢鎮壓我,區區一頁罰章困不住我!”
劍光頂住黑光,罰章降落不下。
雲京律者看向業山方向,出聲道:“請聖人助神歸道友封山。”
業山上的聖人一瞥南海,手中刻刀在竹板之上留下十六文字,空中一拋,飛向南海消失不見。
載文的竹板與一頁罰章合在一處,將那口光化神劍壓得支離破碎,綻放出耀眼金光。
雲夢池的無望山人怕驚擾凡間,便摘來幾片白雲,投向神歸山去,將那漫金光遮蔽。
“業山聖人,持典老兒,你們不許我入世,也不準我自盡,這樣留我在人間萬萬年,與山墟囚徒何異?與山墟囚徒何異!”
隨後,竹板和罰章終於完全碾碎劍光,落在神歸山上。動蕩的神歸山隨即安定下來,再無神念傳出。
唉。
業山聖人悠悠一歎,似歎太平不易,回到那業山頂峰的獨照亭中,安坐竹椅之上,緩緩閉眼,憩起來。
“而今長生者不得入世,聖人為何不回廟裏,要睡在獨照亭?”
“也許並未睡著……就像三千年前時那樣,想看看咱們的反應。”
大陸群山,那些潛藏其中的強大存在迅速神念交流,卻都隱而不出。這其中有心悅誠服,亦有伺機而動,等待一次變數的到來。
……
……
就在群山的長生者一一入眠的時候。
日頭已然到了西方。
日光的殘餘照紅的東海的空,也為疾馳的列車鍍上一層夕紅。
十五歲少女言清儒坐在車廂之中,望著窗外的海鷗,仿佛一張陷入夕陽回憶的列車油畫。
時間回到四個月前,雲京老家的桃花樹下,祖父病危消息的破門而入,園中散步的兄長鬆開寬大厚實的手掌,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
曾經明媚的陽光變得冷冽。
曾經的歡聲笑語變得刺耳。
曾經的午後悠閑變得凝重。
大街上與孩童們嬉戲的時光一去不回。
言家正麵臨一場危機,未必致命,卻也令人煩躁。
陰暗冰冷的書房,言清儒看著哥哥疲憊的雙眼,無比鄭重地問道:“如果我嫁到夏家,就能幫到哥哥了嗎?”
男人陷入沉默,無疑也默認了事實。這是個老套的故事,但老套的故事總在重複。即便兒時他們見過文若堂姐遠嫁西南蜀山的淒涼場景,想要在此之前盡量避免,可真到那一,卻也無法不走既定的流程。
“我走了。”
“嗯。”
“聽風都是東土最接近海外諸國的地方,茶品最是齊全,每個月我都會給你寄不同的飲料。”
“不必,雲京的綠茶就很好。”
“真無情。”
“若受了欺負你隨時可以寫信給我,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
“才不要,如果言家的女兒嫁到東海去,還要寫信向娘家抱怨,那才丟人呢。”
“那就送些種子回來吧,高興就送些花種,不高興就送些穀種。”
“你們男人真複雜。”
西方的太陽沉入山下。
遠方風都的燈光越發清晰。
少女一手托著下巴,盯著風都外圍的輪廓,開始了思維的暢想。
傳聞風都是一片是非之地。
四教在此留下道統,各有門庭。
八公在此留下大宗,各有本家。
就連被業山大儒們趕出雲京的本朝子也寄居於此,延續血脈。
風都寸土寸金,因而大樓高聳入雲。而她所嫁入的夏家能在風都位列八公,自然不缺金銀。
少女的煩惱隨之而生。
“風都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街道上會有新大陸的巨人和地精嗎?我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呢?會是那個道仙轉世的夏家老大嗎?”
……
……
少女的猜想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但底線的猜想卻可以增強內心的承受能力。
當列車跨過大橋進入車站。
當明月自海上升起。
當狂歡的夜晚代替安分的白。
殘破的梅園,露營燈掛在枝頭。
牛皮書擺在草坪。
夏家最不成器的二公子正躺在兩條唯美而緊致的大腿上,舉著牛皮封麵的讀本,專心致誌地盯著文字。
一名麵容模糊的洋裝女孩兒靠著樹幹,溫柔地守望著讀書的男孩兒,一言不發,似乎隻是這樣就心滿意足。
如果有第三者偷窺,大概會把他們當做一對情侶。
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隻是從就喜歡這樣自然而然地黏在一起,僅此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十五歲的男孩兒放下書本,伸起懶腰,麵容模糊的少女注意到懷中男孩兒放下書本,煞有介事地看向空,似乎是不想讓男孩兒看透她的內心。
躺在少女的大腿上的男孩兒,溫柔地盯著少女隱約露出的水藍色的眼眸,出了今被伯父告知的事實。
“多羅,我要結婚了。”
聲音雖輕,卻驚若雷霆,短發女孩兒一言不發,但瞳孔的變化還是暴露了內心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