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裏人的眼睛能輕易洞察出一種長著尾巴的人。他們把尾巴叫做尾杆,這種印象一定來源於某些以尾巴為武器的猛獸,這是一種深刻的記憶,當遭遇野獸的獵人專注於它們巨口中鋒利的牙齒,尖銳的利爪時,往往會忽略它們象棍一樣撞擊而來的尾巴。也許還包括大蛇,因為它們的尾巴才是最終困住獵物的武器。
當他們——那些尾椎骨上生著尾巴的人到旮旯裏人的家裏來做客的時候,他們總是擰扭扭地站著話,而不肯坐下。他們總是這樣形容他們的客人,“瞧,你這人。再坐一會吧。你屁股尖的坐不住嗎?”“快尾坐下,尾坐下,把你的尾巴夾在屁股下麵坐下。”
他們中間肯定存在過這樣的人,或者是他們中的一、二人,或者是他們早已被遺忘了的祖先,或親鄰,或附近什麼地方兒上的人。“他們的尾椎上長著一根肉骨突。”“老祖宗時候的事了吧?現在不知怎麼世不見?”
和其它任何與世隔絕的地方一樣,旮旯裏人的曆史包含在他們的習俗和語言裏。他們頑固地遵循同一的信仰,甚至,他們的孩子,在千百年以來,都以同一種姿勢迎風灑尿,且有著相同的名號。秦石匠家的,秦石匠家的,數百年以來,他們就這樣稱呼他們的鄰居。而且,他們就是以這樣肯定的語氣談論他們的鄰人的,“那個人啊,那個人尾杆尖的很,我們世不交往。”
桃花娘子也是這樣,學著,遵循著旮旯裏人的樣子訓斥她的孩子的,“給你過了,腳不要往雨後的水坑裏踩!”她顯得著急和憤怒,“肚子裏會生蟲的。”
而應正是她赤腳從水坑裏踩來的孩子,那是先人留下的腳窩子,“那得踩腳泉,”她還記得老娘婆當時話時的神情和態度,然而,她也許還無法完全肯定這種古老的祈祝儀式是否有效,“履腳跑過腳泉就好了。”直到後來,她才有意無意地:“神有時或不靈,有些想法兒的婦人娘子會去踩生人的腳坑。人家前麵走,娘子們不吭聲從後麵悄跟了去,借了人家的氣脈兒,也多有成事的。”當時,她還臉紅脖子粗的驚叫了一聲兒,嗔怪道:“我的娘娘喲!看你老人家給我出的這好主意!”
現在,她漸漸淡忘了那些被像豬一樣關在圈裏,吃胡來王府下潲水的日子。被鞭打,被洗剝幹淨了抬上屠宰的肉案……她們被稱為米子,被要求自稱為米子,然後,她們互相稱對方為米子——米臊子女子——吃人肉的米臊子女子……她一直隱瞞著這個曲辱的身份,她不願揭開才結疤的膿瘡口,而且,現在,“我把你吃人肉的好女子”這句話成了旮旯裏人嘴頭子上的咒語。
她努力,或自願不自願地變化成了一個旮旯裏人。剛逃出來的時候,她的兩條腿被打斷了,上著夾板,纏著麻布。後來,她又被收留的人打斷了腳踝,她是像蛇一樣爬著,爬著逃入生的。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用青布纏著兩隻腳,走起路來抽著腰,人都叫她纏腳女人。後來,當她一窩一窩地生了十三窩孩子的時候,旮旯裏的婦人們在對她一生的觀測裏得出一個結論——那些因營養不良而瘦弱麵黃,走路時抽腰搭背走路的女人要順利地生產,必先裹了她們的腳,以使腰部有力,免受夫家拋棄的命運。
她還在追趕著叮囑她的孩子,“看見雨後水坑裏臥的豬躲遠點,它們就把鬼背進來了。”“不要用指彩虹,那是降頭。”她還不大能明白旮旯裏人為何把彩虹叫降,把彩虹的出現叫降頭或下降頭,但她還是明白過來了,那是上的生靈落到人間來時的一道橋。
追了一會兒,她累了,挽起褲腳,脫了鞋壓在屁股下麵,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她是死過一回,兩回,三回的人,現在,終於像冬後的草一樣發了一苗沾在地皮上的芽子活過來了。自新近相交了誇張娘子,她才知道自己還不至於那樣無能。她是個長尾巴的女人,無論到了那裏,她都落坐不下來,總是像擋(鮮卑人的始祖神)一樣黑能能地站著。雖然,她最近跟著誇張叫她拙媽,但旮旯裏人依然習慣性地稱他們的母親為娘娘——那是一種很古老的稱呼,當還沒有成為皇妃們的專稱時,他們就這樣呼喊他們的母親了。為了避諱,他們現在隻發半音。“娘娘就是媽的意思,”她企圖教會她正確的稱呼,但她卻總是:“羊。”她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大笑起來,“你真是個拙媽!”
除了放羊,誇張娘子什麼也不會,不會計數,不會認錢,不會做飯,不會種田,不會喂雞,不會做鞋……她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會旮旯裏人的話,隻有在看見桃花娘子的時候,她會含笑誠懇地叫她“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