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幽幽青城,山色如墨。
他,皓首蒼髯,青衣長袍,佝僂著身軀,眯著雙眼,注視著墓碑上那張青春而美麗的麵孔,又伸出他那枯老而顫抖的手,輕撫著那個熟悉而冰冷的名字——伊人。
“你總唐婉不幸,芳華早逝。怎知陸遊受盡相思之苦,一生都隻能寄情以詩文呢?其實,我也好想像他一樣,期待有一妄念盡除,焚香叩謝神明,然而,這終非一件易事。沒有經曆過的人,又怎會懂得?”
他喃喃道,眼中帶淚,緩緩將隨身所帶的兩壇子酒拆了開來。一壇放在墓前祭奠芳魂,另一壇子提在手中,相對一舉以示敬意,接著昂起頭來“咕隆咕隆”的猛灌下肚,猶如長龍飲瀑一般。一番痛飲,極低沉地道:“六十年了,你還是一樣燦若桃李,光彩照人。你看看我,須發蒼蒼,形將朽木,若還能相見,你是否能一眼認出我來?”他一聲感慨,那些往事悄悄浮上心頭。
“你知不知道,當我第一眼看見你,你在春清晨裏,仿佛陽光下盛開的第一枝海棠,一抹豔紅,驚豔到我不敢正眼凝視。我本不信什麼一見傾心,然而對你卻有了一眼萬年的愛慕。於是,你是我今生第一個夢。接著,我棄理學文,與你考入同一所大學,同讀一個科係,也終於皇不負有心人,贏得了你的芳心。那時,我們都隻有十八歲。”
他著,往事紛繁而來,不由得嘴角上揚,那些青春的美好,如同一杯老酒,甘醇無比。旋即放下酒壇,對著墓碑自言自語道:“與你結婚生子,舉案齊眉曾是我一生最大的夢想。奈何世事難料。大學兩年,我的成績一塌糊塗,從而萌生棄學的念頭。然而,就在這時,幸運之神再次眷顧了我,國家頒布了新的《兵役法》,鼓勵在校大學生投身軍旅。於我而言,那是一根救命稻草。其實,你也知道,從軍是我那時最好的選擇,能保住學籍,還能憑著學曆晉升士官。”
老人提起酒壇,又猛喝了幾口,嗆得他咳數聲,仍在追憶著往事。若有所思的道:“到了軍營,我才發現我生就該是個軍人,不僅以最優異的成績通過了所有考核,並順利選入特種兵部隊,代號‘銀狐’。我喜歡這個代號,甚至常常令我忘了自己名叫易愷。”
到這裏,老人慢慢蹲下身來,靠著墓碑坐下,也不知是第幾次抱著酒壇子昂頭痛飲了。“伊人啊,曾幾何時,我是真的期望與你生能長相廝守,死能同穴而眠,可是我們終究沒有逃過命運的安排。或許我真的不該參軍,那樣就不會讓你白白等了七年。可我是真的熱愛軍人這個職業,而你又總是那麼固執,非要逼我在你與事業間二選其一。可是,我的選擇卻讓你倍感心寒,甚至輕生自絕……”老人著,神情變得悲傷而沉重,不清是後悔還是遺憾,五味雜陳,再也不下去,隻得又飲了幾口酒。可是此時,那酒在喉中卻如刀子一般難以下咽。
“你本該是朵捧在手心裏的玫瑰,卻開在了一段不為人知的時光。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願有來生……”他吃力的站起身來,向著墓碑深深的鞠了一躬,這一躬身,是歉意,也是拜地的最後那一拜。“你想要的,我終究給不了你,唯此而已!”罷,又將那壇中剩下的酒喝了個底朝。接著背過身去,這場景竟與分別當如此相似。六十年前,兩人不約而同的道了一聲“再見!”接著背向而行。可是今日再相見時,青山依舊,伊人已逝,那些愛恨早已被時光埋沒,塵歸塵,土歸土。
色越來越暗,他再也不敢回頭看她一眼,隻向著陵園的另一邊走去。
數十米外,一處合葬的墓穴,墓碑是他親生父母的照片和名字。他慢慢靠近,渾身顫顫巍巍,眼淚再也不受控製,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隻見他嘴角顫抖,欲無話,淚落無聲,重重的跪倒在二老墳前。他怎麼也沒想到,六十年後,一家三口再次團聚時會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
“爸、媽,你們的愷兒回來了……”早已見慣生離死別的他,竟在這一刻老淚縱橫,久埋於心的悲傷、悸痛猶如洪水猛獸一般。這麼多年的牽掛,一朝如願,然又無處安放。如同他回歸故裏時,推開那扇久違而熟悉的家門時,門庭破敗,塵埃驚起,歡聲笑語仍在,卻不見舊時人來。那心情,又怎是一個悲字可以形容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