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1 / 3)

孫策已經厭學很久了。

並非出於他自身的惰性,這意氣風發的少年身上盡是燃不盡的朝氣,每日每夜都昂揚著難以消卻的勁頭。他正值最欲探索世界的年紀。無論古籍中奇詭莫測的兵法,還是江東平平無奇的草木,於他而言都是足以使雙目大放異彩的瑰美存在。平日裏的孫策總是捧著兵書細細研讀,亦或是扒著後院盆景的邊緣凝神注目,澄澈的雙眸璀璨如星。因此,若想使他放棄對於學業的思考和本能的求知欲,還得有些加倍無聊的事情煞一煞這銳氣才行。

他上的是這亂世之中苟且存活下來的私學。一位先生隻收幾個學生,在家裏開設書堂,平日裏要去上學得徒步行走好幾裏路。然而孫策不介意這些。遷至舒縣以後的他有了自己的朋友,亦是所謂總角之交。那少年家境雖是闊綽,但寬敞卻無趣的軟轎總也敵不過孩童一路行走一路歡笑的結伴而行。因此二人總是一同上學,迎著桃花與春風高聲朗笑,行至水邊便撿起石子激蕩漣漪,任憑流矢與火光吞噬著少年世界之外的每一個角落。

本該大大咧咧無憂無慮的孫策卻突然有了煩惱,旁人都想不出個中緣由來。

然而他的煩惱,與他一同上下學的同窗好友周瑜卻是知道的。

縱使孫策不,周瑜也能從他眉眼之中讀出三分抵觸的情緒來。從前不曾有多惱慮的孫策,近日卻總是托著腮幫子出神,在清朗的白麵朝格窗,毫無焦距地望著被窗戶上的木雕花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遠山飛鳥,竟連周瑜的琴也不怎麼聽了。

這一切變化發生的緣由,或許還得從不久之前講起。

彼時正值草長鶯飛的春日,桃花似是團簇著的妃色烈焰一般燒遍廬江,濕暖的空氣蹭得黃鸝也歡悅啼囀起來。有柔曼柳絮隨風翩飛,偶爾拂過行人麵龐便教人整日懨懨的,不怪當季總有人犯春困。適逢那日孫策起得遲了些,便打發來尋他的周瑜獨自去先生家裏,他自是晚些便來。周瑜也不抱怨,隻笑著眯起那雙好看的眼,在孫策門前隨手折了柳枝,一路把玩著悠悠閑閑地往先生住所的方向行去。

行至最後一個岔口,眼見著就到往日讀書的地方了,周瑜卻忽覺有空靈之聲闖入耳畔,似白璧破碎般清越,又如山脈崩落般震絕;卻更像是一年冰雪初破時,為冉冉暖陽所融化的朝露落於稚嫩草葉,自地間悄然綻出了泠泠的跫音。

周瑜年紀雖少,卻已彈得一手好琴,但凡聽過他琴聲的人都稱讚他是江東絕佳的才琴手。而適才他所聽見的琴音,若論對於音律的心得,撫琴人的功力可還要較他略高幾成;而若論起對於力道的把控,他便可昂首宣布是自己更為精進一些——這自院牆之中迤邐而來的琴音雖是通透清澈,卻仍缺失了幾分撫琴時的力量,終究是白璧微瑕。不過,倘若撫琴之人是與周瑜年紀相稱的少年,他倒也抱以相當的誌趣想前往結識一番。

如此思忖的周瑜便不由得停下腳步,貼著牆根凝神細聽,雙耳仔細判斷著琴音的方位,爾後跟隨那縷咫尺而又飄渺的琴樂行走,最終還是駐步於先生的門前。

“這……”

琴音與自己已經隻有一門之隔。周瑜仰著腦袋細細分辨門上的字樣,打從心底確認幾番這是老師的宅邸,卻仍是不信。

整個舒縣都知道,孫策與周瑜的老師並不會彈琴。

難道是師母?不可能。師母是個庸常賢惠的婦人,從不涉足風雅之事。她大字都不識幾個,隻會縫補繡花、相夫教子,又如何能是琴音的主人?

然而老師家裏除了他與師母以外,便隻剩一個七歲的兒子。若這熟稔老練的琴樂是那七歲孩童所奏,那周瑜就是跳進寒冬臘月的大江裏泡一泡,也止不住向從前教授琴技的師父謝罪的念頭。

究竟會是誰呢?

伴隨著少年旺盛的好奇心,周瑜叩響了先生家的門。

正當他叩了第三次門的時候,院內琴音戛然而止。在並不冗長的等待時間裏,周瑜腦內浮現出了許多個符合這琴聲的身影:或是身形頎長、品貌端正的少年,亦或是仙風道骨、寬袍大氅的老者。片刻之後,老師略顯清貧的門扉緩緩打開,一雙潔白修長的手輕輕推卻兩扇木門,迎麵而來的蘭花香氣霎時撲了周瑜滿懷,惹得他一時之間有些眩暈。周瑜穩了穩步伐,這才驚覺麵前不知何時佇立了一道素淨的身影。而適才的蘭花香氣,也正是來源於他麵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