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捕獵(1 / 3)

夜空裏好像藏著一個被割去舌頭的女人,濃鬱的夜色是她身上層層疊疊的黑紗,風從海麵升起,推開綿密的烏雲,齒色的圓月如同一顆肥碩的**躍然而出,月光傾瀉在翻騰的雲海上,順著幕垂落而下,又給她添了件褶襇勾著銀邊的裙擺。

暗忖她正以海麵為鏡,梳妝打扮,時不時轉動灰色的瞳孔,瞄一眼海岸上男人們的動靜。

海潮掐著點兒,在午夜時分湧進祥河村的碼頭。是碼頭,其實是在礁石海岸上掏開的一條條縱向的河道。大大的船隻偎在河道裏,斜著河岸一定的角度排成一排,俯瞰,像半把篦子,又像蜈蚣半身的觸角。

悶熱潮濕的船艙裏,李勝仁側躺在床鋪上,壓著胳膊,傾聽上漲的潮水舔舐船底的涓涓聲。船艙外的夥計們已經做完了出海前的準備工作,正圍在發動機旁邊抽煙。發動機已經加滿了柴油,捕獲藍奇夫子(一種體型較大,長有堅硬外殼的哺乳動物)的漁網排好收在船舷下,三個大塑膠桶裏盛滿了燒過後晾晾的井水,閘盒、艙門全部修繕完畢,這一去就是半個月,幹糧也帶齊備了。

這艘船上共有五名夥計,以上的工作由其中的四名完成,剩下那位隻需要在收網時出力就行。他的名字早被眾人爽嘴的外號甩到後山坡的垃圾堆裏了,以“淘二閑”開頭的話,才是指揮他的口令。

“掏二閑”本名叫陶賢,他的父親陶本鏵是一位捕海蛇的藥師,五年前被人傳言拿捕海蛇當窗簾,遮擋“後覡”的真實身份,背地裏研究蛇毒和後覡傳信用的蛇皮紙。那時候的祥河村人人自危,“後覡”在他們眼中是瘟疫、死神的別稱,先不論真假,隻要被傳聞網住,就會被逮捕並推向圓木台,接受全村人的指責。但是在陶本鏵接受指責的前一,除了淘賢,陶家一家老都死在了飯桌上,桌子上擺著幾盤沒吃完的陽溝菜餡兒餃子。

後人的論斷是:陶本鏵確實是後覡,因懼怕泄密,在餡料裏摻進了蛇毒,用死亡封住一家人的嘴,捍衛後覡的秘密。手段殘忍。次子陶賢或因食用較少逃過一劫。

陶賢雖然沒死,但丟了半條命,精神恍惚,瘋瘋癲癲,話不全也聽不全,因排行老二,姓陶,單名一個賢字,被祥河村有頭腦的人聯係上了方言“掏二閑”一詞(意為癲癇、多動),沿用至今。

人們還是對陶賢走了過場,然後給了個“常人”的身份。諷刺的是,“常人”是相對於“後覡”而言,可現在,在常人看來,患上腦疾的陶賢已經低常人一等,失去了被討伐的原動力,他們對他隻有不走心的同情和不過腦的調侃。

在同情的庇護下,陶賢過起了吃百家飯的日子,他像一條卷著尾巴的大黃狗,在炊煙升過屋頂的時候,挨家挨戶的討要飯食,直到成年,被村中拿權的司責會派去李勝仁家當了夥計,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

李勝仁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矯正住他陰晴不定的情緒,采用的是直接又粗暴的方式——聽話,魚幹獎勵;不聽話,拳腳伺候。陶賢也是十分艱難的用殘存的本能穿過重重神經障礙,摸索出不挨打的規則,雙方才得以維持穩定的相處局麵。

李勝仁爬出船艙,涼風吹拂著麵龐,讓他清醒了許多。遠處傳來粗野的吆喝夥計開工的聲音,什麼再等下去,潮要沒進你媽屁股門兒了。他朝夥計們使了個眼色,示意準備出發。夥計們全都站起來,猛地吸了最後一口煙,把亮著紅頭的煙蒂扔進河道裏,拉響了發動機。

甲板上響起劇烈的震顫聲,像巨人的哮喘,在無聲的世界裏,怒放成一朵的冶豔的黑色薔薇。緊接著,河岸上陸續響起發動機的聲音,等到李勝仁的船隻駛出碼頭二三裏時,身後已是一片玫瑰的花園。

風浪變得凶猛起來,被尖銳的船頭劈成兩股暗流,李勝仁帶著五個夥計和滿載而歸的憧憬出發了。

前三風和日麗,萬裏無雲的空裸露著瓦藍的身體,任憑金色的陽光在它身上縱情馳騁,深褐色的大海平靜如智者舒展的額頭,僅在鐵皮船劃過的航線上,顯露出一絲絲可以忽略的紋路。這期間,船隊走走停停,有時候一歇就是半,一是休息發動機,二是發現了其它寶貝,停船捕撈。與海緊密相擁,像隻死死咬住嘴巴的大扇貝,腔體內,迷幻的光芒肆意的反射,朦朧之中,船上意氣風發的人們都在討論著這氣是個好兆頭雲雲。

第四上午,他們抵達了捕撈藍奇夫子的海域。藍奇夫子很像披著鎧甲的海豚,每年進行兩次大規模遷徙,夏是從北向南。遷徙大軍還未進入視野,就能聽到一陣混著浪潮的尖鳴聲,朝聲音的方向望去,不久會看見海麵翻滾出一片白色的浪花,浪花間射出一股股水晶般耀眼的藍色光芒。從空中俯瞰,那是一條綴著藍寶石的白色絲綢,隨風優雅的飄散舒展。

藍奇夫子通人性,它們把遷徙當成遊玩,一路唱著歡樂的歌,翻騰出水麵享受陽光的照耀和海浪的拍打,嬉戲著每一寸光陰。隻是,這種生物永遠不長記性,不會記得沿路固定的一帶有駐紮牢固,十分堅韌的龍筋網等著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