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年輕有為的醫生在琴台石街的荒宅開起了中醫館。
他為人正言厲色、寵辱不驚,如果病人不遵照醫囑吃藥則立即詰問,如果有頑皮吵鬧的孩子就用鬼故事教訓,他說起這些故事來細節生動、情景豐富,就像他親眼所見,連大人聽了也噤若寒蟬。他的醫館樸素整潔,一概西式的檢查儀器都不用,隻憑望、聞、問、切往往就能一針見血捉住症結。因為他的醫術過人,醫館聲名鵲起,患者幾乎把門庭踏破。
後來又有人和他說起這間荒宅的舊事——從前這裏住的是一名單身女性,被薄情的未婚夫騙光了財產,她含恨自縊而亡,於是傳言附近鬼魂不散。醫生並不當作一回事,醫館經營了大半年安然無恙,以此斷定他身正不怕鬼影。
醫生姓賀,名亭林,自稱是南方人,真實來曆無人知曉。
胡家的母親也在亭林醫館看病拿藥,因為敬仰賀醫生的醫術德行,她想把自己的兒子送去拜師學醫。胡家有個一事無成的兒子,大名胡勉,沒念什麼書也考不上學校,賦閑在家,整天遊手好閑、串街走巷,尤其喜歡往麻將館裏頭鑽,偏偏贏少輸多,牌技極臭,人送外號“胡不成”。所謂“不成”既指他牌運奇差,也暗諷他在人生事業上毫無建造,簡直前途昏暗。
周日,胡家母親準備了厚禮,領著胡不成登門拜訪。
“這是我兒子小勉,今年十九歲。這孩子心地很好,請您看看,如果您不嫌棄,讓他在這裏給您打打雜也好,就當學點本事吧。”
胡媽媽將珍藏多年的釀酒和白玉花瓶拿了出來。她是個老實人,不擅長送禮求情,為了兒子的前程才放下自尊心。坐在她身邊的胡不成卻掀起眼皮偷看賀醫生,醫生膚白貌美、高岸深穀,一看讓人臉紅,二看叫人傾心,再看就忘懷了。他沒來得及收回眼神,突然和賀亭林的目光撞了個正著,也不覺得失禮,竟然厚著臉皮拍起馬屁來:“哎呀,能夠瞻仰到賀醫生的風采真是榮幸,早就聽說您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胡媽媽尷尬地訓斥:“說什麼話呢!一點正經都沒有,快給醫生打招呼!”
胡不成縮起脖子訕笑:“嘿嘿,醫生好。”
賀亭林倒是沒生氣,八風不動坐在酸枝椅上:“站起來讓我看看。”
胡不成老實照做。賀亭林打量上下,點頭:“不錯。”
胡媽媽說:“他很機靈,也很勤快,在家幫我做家務是個好助手。”
她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捅兒子,示意他是時候表達自己求學的決心。這番說辭是在家裏就已經準備過了的,胡不成這時卻靈機一動,認為應當加強些效果來顯示自己的真誠,於是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朝著硬邦邦的地板磕了個頭,朗聲道——
“請您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努力證明自己的!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這一跪把胡媽媽也嚇了一跳。
賀亭林扶他起來:“不用跪。”
男人的聲音撓得胡不成心癢癢,他心口吊著的十五個桶開始上下晃動。
“以前學過醫沒有?”
“沒有。”
“懂不懂藥理?”
“不懂。”
“想學嗎?”
“想。”
“那你從明天開始到醫館裏來吧,一個星期六天,星期日不開門,可以放假。工作日必須早上七點鍾到,晚上九點鍾結束。遲到、早退、請假都要提前說好,先試三個月過後再說。”
胡不成驚喜,這樣就答應啦?
賀亭林將助手叫了過來:“這是我的助手梅穀,她負責藥材儀器的管理和其他日常事務,由她先帶著你熟悉環境,如果有什麼不懂先問她。”
梅穀戴著醫用口罩,隻露出一雙秀氣的眼睛,盡管如此,也能看出是個美人。
她一邊笑一邊殷勤地說:“男孩子好呀,力氣活也有人幹了。賀醫生你再不請人,我真會忙糊塗的。”原來醫館一直隻有賀亭林一位醫生,除了問診開方外,其餘事無大小全是梅穀在收拾,醫館正缺人手。
“禮物就不要啦,阿姨你太客氣了,賀醫生不收禮物的。你拿回去吧,上次開的藥吃完了嗎?咳嗽雖然是小事,但長期咳還是要重視呀,我給您再帶點冰片吧……”
有梅穀招待人,賀亭林就不需要再親自交際。他認了胡不成是徒弟,既不需要拜師磕頭,也不用倒水奉茶,一切禮節都省去了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
胡不成見他往居室裏走,想了想還是追了上去:“賀醫生!不,師父!”
賀亭林聞聲止步,他停在走廊的陰影處。
胡不成磕磕絆絆地說:“我還沒和您說謝謝……我……”
他猶豫著是不是有必要和賀亭林說清楚,自己其實別無長處,而且在外的名聲也不太好。
“你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媽媽也不好意思直說,她其實是為了我好……”
“不成,”賀亭林打斷他:“你不用多想,回去早點休息,明天按時來上班。”
胡不成鬧了個大臉紅:“你……你知道……”
“牌館的人來看病,有時會喜歡聊閑話。”
胡不成很喪氣:“我其實對學醫沒興趣,是我媽一定讓我來我才來的。我不騙你,我的成績真的不好,沒有一門是能及格的,老師說我是智商有問題,腦子白長了,完全沒有學習的天分。你看你這麼有名聲,要是收了我這個徒弟砸了你的招牌……”
說到這裏他就說不下去了。
賀亭林沉默片刻,問:“你母親身體不好,所以你才答應學醫的吧?”
胡不成像個被拆穿了的孩子又羞又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