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前夕,原本銷聲匿跡下去的埃博拉病毒,在十一月份忽又卷土重來。而且這一次,來勢更凶、更猛,幾乎打得他們措手不及。感染人數成倍地往上翻,科納克裏重新陷入極度的恐慌和動亂之中。張執在十一月二號給周魏寫了最後一封信,仿佛是預感到什麼,信中,他沒有再像從前一樣報喜不報憂,而是憂心忡忡地說明了這邊的情況,並說自己一時半會可能回不來了。
周魏又開始像從前一樣,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他總是夢見張執,拿著醫書的少年張執,非典那年穿著藍馬甲的張執,在海邊送他虎斑貝的張執,給他的針孔消毒的張執,還有在非洲奮戰的張執……他仿佛又陷入了一個噩夢的輪回裏,每天一睜眼就是一身冷汗,腦子裏跳動的全是一行行數據,那是西非的感染人數和死亡病例。但他不敢把這些擔憂對張執說,一是怕給他造成心理負擔,二是怕一個不慎,就泄露出自己的感情。
為了轉移注意力,周魏隻得拚命工作,那段時間,他常常加班到淩晨,然後就在公司隨便找個躺椅睡下,連黃依依也找不到他。他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想象著在那之外的燦爛星空,想象著在非洲遼闊的平原上看到的星光,是不是格外嘹亮?
那簡直一定的。
想著想著,他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專家組就這次疫情的卷土重來做了詳細的分析報告,最後,大家一致認為是非洲的喪葬習慣造成了這次波瀾。因為之前疫情已經減輕,不少居民放鬆了警惕,又開始按原有的喪葬習慣來安葬死者。在火化儀式前,他們會偷偷撫摸自己病逝的親人,甚至親吻他們的嘴唇,這大大提高了感染幾率。
找到了原因,援非團和當地政府迅速實行了對策,隔離死者,禁止喪葬儀式,強製火化。
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當地居民大都很配合,眼看著疫情又一次被壓了下去,大家心裏都輕鬆了一些。
然而,你永遠不知道,命運會在什麼時候,給你致命一擊。
科納克裏附近的迪塞爾村,是此次埃博拉疫情最嚴重的地區之一。十一月二十三日,援非團小組跟隨軍隊去村落處理遺體時,遭到了突然襲擊。
襲擊者的目標不是軍隊,不是本地人,而是中國的援非團。
原來,迪塞爾村居住的是一群傳統的土著人,他們認為正是外人將這可怕的災難帶入了他們的家園,還妄圖破壞自古流傳下來的喪葬習俗。
混亂的襲擊中,張執的麵罩和護目鏡被扯飛了,他摔倒在一具還沒來得及處理的新鮮屍體上,這屬於直接接觸,非常危險。魏寧宇的臉色當場就變了,馬上想要跑過來,張執立刻做出了一個不要靠近的手勢。
“你接觸到了嗎?”魏寧宇急切地問。
張執點點頭,用極冷靜的口吻說:“血液和未知體液,傷口接觸,感染幾率很大,不要靠近我。”
魏寧宇如被人當頭打了一棒,腦子裏一片嗡嗡聲,半晌,才回過神來:“我們馬上回駐地。”
張執費力地爬起來,他摔得很厲害,臉上全是血汙,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那具屍體的。
魏寧宇心急如焚,卻又無法過去幫忙,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張執將麵罩和護目鏡撿起來,重新戴好,然後有意和他們保持了很遠的距離,跟在隊伍的最後麵。
一回到駐地,魏寧宇馬上將此事上報給楊鵬,張執被帶走進行采血檢測,並隔離觀察。
說是隔離,其實他們都知道,就跟坐牢一模一樣。坐牢還允許探監,隔離卻是幾乎不允許探視的。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飯,有醫生來簡單檢查,剩下的時間都是一個人待著,等待著判決的來臨。
對很多人來說,最煎熬的並不是染病,而是這段隔離期。孤獨、枯燥、疑神疑鬼,身體上任何一點異常,都會讓人胡思亂想,生怕那預示著死亡。在幾內亞的這幾個月,魏寧宇見過不少因為隔離而發瘋的患者,也見過不少一被釋放就痛哭流涕癱倒在地的健康人,可以想見,他們的心理壓力有多大。
別說張執了,連魏寧宇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每次他給張執做檢查,都要進行好一番心理建設。但張執表現得很平靜,很配合。隻是,他不願意開口多說話,也盡量避免和魏寧宇有任何接觸,每次一檢查完,就催促魏寧宇趕緊離開。
隻有一次,在量完體溫後,張執開口問了一句:“現在外麵情況怎麼樣?”
魏寧宇安慰他:“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張執欣慰地笑了。
但當天晚上,張執給魏寧宇發了一條消息,說自己發燒了。
他們頭頂的那把達摩克裏斯之劍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不用等血樣檢測的報告出來,張執的症狀說明了一切。那天晚上,他發起了高燒,緊接著嘔吐不止,被緊急送往了中幾友好醫院。
魏寧宇全程護送,這個時候張執還很清醒,他抓緊時間對魏寧宇說,如果遭遇不測,所有遺產全部交由單位處理,隻希望骨灰能送回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