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外麵下起了雨。
從三十四樓的高層向外望去,整個城市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深淵。車水馬龍盤踞在深淵底部,閃爍霓虹與萬家燈火,混合著蒙蒙雨霧,不斷地向著深淵跌落、跌落。周魏站在落地窗前,呼出的白氣撲在濕潤的玻璃上,很快模糊了外麵的景致。
但他仍然感覺到這個灰色深淵在凝望著他。
他亦凝望著深淵。
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浦東這棟寫字樓裏仍然燈火通明,到處能聽見劈裏啪啦打字的聲音,此起彼伏接電話的聲音,還有開會爭論不休的聲音。
似乎像這場冬雨一樣,無邊無際,沒有盡頭。
雨越下越大,在格子間坐著,甚至都能聽見外麵嘩嘩的水聲,仿佛他們是被遺忘在一艘遠古的大船上。陸續有人逃生,也有人堅守。周魏就是後者,他習慣晚上趁著安靜留在公司做稅務報表,雖然這一年來,他感覺自己愈發地心如止水,隻有最近張執的電話,能讓他心泛漣漪了。
說來就來,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周魏盯著屏幕上不斷閃爍的兩個字,深吸了一口氣才接通。
“喂,張執?”
“下班了嗎?”語氣裏帶著一種活潑潑的愉悅,與周魏認識的那個張執很不一樣。
“還沒呢!不過你這麼問我,我還以為你要約我吃晚飯。”周魏故意說。
張執笑了:“也不是不可以啊!你打飛的來北京,我就請你吃柳城米粉。”
“那我也太虧了吧!”周魏順著他的話道,“跑那麼遠就吃一碗粉?”
“北京烤鴨也可以啊!吃不完還可以兜著走。”
這不是周魏認識的張執。周魏認識了二十年的那個人,絕不會有事沒事打電話來拉家常,更不會開這種無意義的玩笑。周魏左思右想,隻能認為張執是突然轉了性。
不過,這樣的張執他挺喜歡的。
嚴格來說,這樣那樣的張執,他都喜歡。
和張執通完話,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格子間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周魏便點亮了自己工位上的台燈。橘黃色燈光映照著他突出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和線條堅毅的下頜,側臉猶如電影屏幕上一幀晃動的剪影。
周魏凝神工作的時候就像一尊雕像,全身上下隻有手指頭在動。他打字非常快,打字的姿勢像在彈鋼琴。他學過幾年的鋼琴,那是小學時候了,正是流行學特長的年代。周圍的小夥伴們周末都會去各種音樂美術班練習,周魏亦不例外,後來他還在父親周平山的逼迫下考了級。曾經,他以為對沒有音樂天賦的自己來說,整天枯燥地練琴就是最痛苦的事情,後來才知道,那隻是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痛苦。
終於,周魏打完最後一個字,按了發送鍵。他看了看手機,已經晚上十一點多。周魏沒吃晚飯,想起張執說的柳城米粉,不自覺地咽起了口水。公司附近有一家柳城米粉還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這個點了,那家店還開不開。
他迅速穿上大衣,戴上圍巾,關上最後一盞燈,出了公司。
外麵還在下雨,但是沒有之前的勢頭大了,淅淅瀝瀝的頗有點南方春雨的味道,不過風還是冷,嗖嗖地刮著他的臉,帶來一種細密的刺痛。周魏撐起了傘。這把黑傘是去年在老家柳城買的。他的老家多雨,每到****,空氣裏滿是潮濕腐爛的植物的氣息。都說嗅覺有著最長久的記憶,但自從外出讀大學,他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
那去年,去年他又是因為什麼回鄉呢?
周魏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來,記憶就像被蒙了一層雨霧,濕氣很重,朦朦朧朧,看不分明。他隻記得去年返鄉那天,雨落得真是猝不及防,他跑到超市買了傘,在一眾眼花繚亂的顏色中,選了黑色。
他就靠著這把傘撐過了陰雨綿綿的三天。
今年上海的雨水也特別多,多得讓周魏想起柳城。
他走在濕滑的路麵,積水反射著霓虹的光亮,被他一踩,就碎了,仿佛星星或者月光碎在了裏麵。周魏專心地踩著水窪,反正他穿著一雙厚底的馬丁靴,正是這個時候用的。轉過一個彎,又轉過一個彎,他來到了那家店門口。
店門緊閉著,卷簾門也已經拉下來,他們打烊了。
旁邊的便利店還開著,那是家24小時便利店,商品豐富應有盡有,甚至還有熱氣騰騰的關東煮和可以加熱的便當,正是給周魏這種加班的晚歸人準備的。
周魏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卻沒有進去。他隔著稀疏的雨簾向前眺望,一棟棟摩天大樓矗立在冷冷的雨水中,仿佛科幻電影中的鋼鐵巨人。它們那麼冷酷而寂寞地凝視著他,而他,現在達到了這個深淵的最深處,也冷酷而寂寞地注視著它們。
突然,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周魏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亮著“依依”兩個字。他本來不想接的,但黃依依頗有些不依不饒的意思,手機鈴聲一直響,在這寒冷的雨夜很是驚心動魄。
周魏走到地鐵口的時候,手機鈴聲還是沒有停止,他用食指劃開了手機。
“喂?”
“是我。明天有安排嗎?”黃依依不像一般女生那樣矯情,她從來都是想要什麼就直接說,爽朗又大方。當初在大學畢業的散夥飯上,她越過酒酣耳熱的眾人,徑直跑過來親了周魏一下,說要當他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