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冬,上海。
簌簌落雪,陰冷得厲害,入冬以後地上積著的髒雪一到日落就容易結冰。路一結冰黃包車就難跑,沒兩步路就容易摔著,遇上催命似的客人,一個不當心摔了也隻能自認倒黴。
這上海灘百樂門前那麼多的黃包車師父裏頭,有個年紀最的,正靠牆角守坐在車上。這孩子瞧著黑瘦,猴一樣,渾身肉倒是結實,是日日夜夜跑黃包車才能跑出來的體格。個頭瞧著不高,像是因年紀還沒長開的緣故。別的老師傅嘴裏叼著煙,他就隻直勾勾盯著前麵的門麵,抿著張嘴,動都不動。
他叫沈一弓,上個月剛滿十七,川沙人。
沈一弓裹著身上那兩件單薄的短衫蜷在黃包車裏頭一麵躲風一麵等客,他心裏算著賬,他爹欠賭場的錢今晚上自己跑完就夠還了,等拿了錢還了賬他就給娘買藥去。娘入冬以後咳嗽的厲害,沒錢看病,整日忙活個不停,一睜眼起來就待在草屋裏給人家姐太太縫衣服拆被子。上海人銅幣真多,多到這種活計都可以找別人來做。
一陣西北風卷過來,打得沈一弓一陣寒噤,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氣,抬頭看向五彩斑斕的霓虹燈。他不識字,隻覺得那燈的顏色好看。旋轉門像風車,人流進出,它就在原地轉呐轉的,從裏頭泄出那麼微弱的歌聲叫沈一弓隱隱約約嗅到了女人的脂粉、男人的煙草。
那是一個和他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那個他甚至連看都看不到的世界。沈一弓一雙眼直勾勾盯著旋轉門,他沒法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到那裏麵去,唯一能指望的隻有這會兒出來的人能朝他招招手用他的車。
那門轉了。
從門裏頭走出一對情人,男人人高馬大,女人鳥依人。這對情人一出來,在門前台階上微微站定,周圍的黃包車就像見著食兒的魚群一窩蜂得湧了過來。數沈一弓衝得最快,一鼓作氣擠在最前頭,老道地操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喊:“太太先生,坐車嗎!”
男人招了兩輛黃包,一輛自己乘,一輛牽了女人的手指了指沈一弓:“你跟著我前麵這輛,曉得嘛。”
沈一弓看那窈窕的美人籠著身白銀狐毛的罩衣坐進他車裏了,點頭哈腰跟男人答:“曉得曉得。”
這趟車不遠,兩條街外的公館。沈一弓跑出一身汗,男人過來牽情人下車的時候看著心情高興,連帶打點的費也多。沈一弓其實喜歡接這種生意,漂亮女人體重輕,好拉,而往往給漂亮女人叫黃包車的總是男人,這種男人多半找著機會就想在女人跟前表現一番,定然會願意多花點錢賺足麵子。
跑了這一趟,沈一弓心裏頭算著前,差不多了,可以回家陪娘去了。轉身走的時候雪已經停了,他聽見巷子裏哪家孩子飄出來的一句話:“冬至日,吃湯圓,吃了湯圓人團圓!”
沈一弓揣著那些零錢,忽的一笑:“買些豆沙餡,回去給娘包湯圓!”
都黑盡了,這少年拉著黃包車興衝衝地往蘇州河邊上跑。隆冬夜幕裏,他滿頭的熱汗都蒸出了白汽。
蘇州河岸邊是一大片拿破瓦斷垣搭起來屋子,一間擠著一間,各個都使勁地想多搶出一畝三分地。有的人家連瓦片都沒,索性扯了兩塊破席子就當屋頂。沈一弓拉著車順著坡道快步跑,見著鄰裏,他先跟人送上笑:“吳嬸,賣餛飩呐!”
吳嬸看見他卻是一臉驚慌,丟下手裏的湯勺衝他跑來:“一弓你可回來了!你媽出事了你趕緊地回家看看去吧!”
沈一弓臉色一變,丟下車就朝家跑去,遠遠地聽見一陣雜亂吵鬧聲從巷子裏頭傳出來,屋瓦搪瓷碎裂聲像在他心門炸響的一道雷。
“娘——娘!”
前麵圍的人越來越多,聽見沈一弓聲音,紛紛轉過頭給他讓出一條路。地麵泥濘濕滑,沈一弓跑得趔趄,原本嘈雜的人群漸漸靜下來,人們閉上嘴,無數雙眼睛落在這個少年人身上。
從破爛的茅草屋裏走出一群穿黑色短衫的混混,沈一弓卯足了勁衝到這群人跟前:“你們幹什麼!我了我會還錢的,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為首的家夥一巴掌呼在他腦袋上把他直接打在地上。沈一弓顧不上丟人現眼,隻注意到混混裏那個認識的,趕忙像條狗一樣爬過去抱住了那男人的腿:“生哥!錢我已經都攢夠了,我還我現在就能給我爹欠的賬還清了。你別動我娘,這事兒跟我娘都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