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114次列車放慢了爬行的速度，像是一隻羽箭從際而來，以破竹之勢赫然沒於平湖之中，過渡得悄無聲息，不顯山，不露水……
窗外的時間呼呼地向後倒退，那些良辰美景，那些陳年錦事，血淋淋地被甩在列車尾後，留給下一列列車去造化、去擺渡。列車從春駛向了夏，從夏駛向了秋，從秋駛向了冬。冬的景色美呀！萬樹鬆蘿萬朵銀，也白，地也白，白得可以將人的靈魂超脫出來。風在耳畔嘶嘶地吹著，這是北風，吹得窗外的梨花漫流動，漂泊不定。每一枚梨花注定是地間的行客，從茫茫然而來，從茫茫然而去，最終化作一滴淚來，才肯罷休。
窗外冷極了罷，老人想著，不禁哆嗦起來，忙不迭將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使勁摩挲著、摩挲著，渴望擦出一些熱量來。那隻手，便是他老伴的手，枯藤般地手，沒有半絲血色的手……老婆子笑了，蒼白褶皺的臉龐耷拉著一雙具有厚重眼皮的眼睛，蠕動著嘴唇，緩緩道：“老頭子呀，我得提前下車的，可別怨我呀！”老人不語，手卻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癟著嘴望著老婆子，幹枯的眼睛竟似乎要滴下淚來。他像是在沉思，或許就是覺得，有些話不必，她會懂。
列車上終於跳出來一串聲音：各位乘客請注意，列車前方到站——古稀站！請要下車的旅客準備好隨身物品，下一站，耄耋站。這時，車廂裏麵的人已經不多了，一些病痛纏身的老人戀戀不舍地背著行李，茫然地望著窗外，那片雪國！還有一些老人雖未到站，卻已經是形容枯槁了，因為跟他坐在一起長達五十年的旅客卻即將要下車，怎能不傷感？而那些即將要下車的人卻像是中了魔咒一般，步調一致地收拾行李，半刻也不敢耽擱，然後默默地站起來，等待一個終結他們命運的時刻。車廂裏麵開始騷動起來，空氣中劈啪著點點滴滴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催促著老婆子已經到站了，可以下車了，卻讓老人更加心慌。老人這次真的緊張起來，“老婆子，再陪我一程吧？留我一個人孤孤單單……”老人哽咽地不出話來，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宛如兩根枯藤緊緊纏繞在一起，任誰也割不開。
“我呀，真不放心你，可是我身子骨不行啦！等我下車了，接下來的旅程你可別暗淡下去，窗外的風景還美呢，撐著眼皮好好看看，我在那邊會等你的，你就放心吧！”老婆子的話極其地平淡，卻句句打在老頭子的心，她開始忙亂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包來，一紙信箋、一個日記本，僅此而已。老人突然想到什麼，著急地從自己的破棉襖裏摸索著，終於掏出一張照片來，塞到她的手中，“把這張照片也帶上吧，我怕到時候你忘記了我的模樣，急著在人群中找不到我呢！”她會意看了他一眼，便心翼翼地夾到信箋裏。信箋經過時間的浸漬已經明顯的發黃，不過上麵的蠅頭楷卻字字巍峨，活像秦始皇陵裏麵的每一個兵馬俑。
列車的速度已經明顯放慢了，有些事情也開始發生了，悄無聲息又突如其來。
老婆子的腳由最初的肉體狀，慢慢地變得渾濁，繼而如冰塊般純淨，最後完全像是消失似的，每一個即將下車的旅客都是如此，來得漫不經心。漸漸地，由腳蔓延到腿、蔓延到膝蓋、蔓延到大腿……，滲透到每一寸褶皺的枯皮。老人突然發現剛剛自己的膝蓋明明抵著她的腿，此時觸到的卻是一片虛空。他用手試探地摸著，突然慌張起來，失聲喊道：“老婆子！你別離開我！老婆子！”他催促著她，“你倒是話呀！”老婆子漸漸地喪失了意誌，隻是淺淺地微笑著。老人近乎瘋狂起來，攥緊她的手搖晃著，喊著，哭著……這時，老人攥緊的手也愈發的混沌、純淨，繼而消失！老人直接撲到老婆子的懷裏，卻撲了個空！他愣了一下，開始傻笑，笑出淚來。突然，他意識到列車已經徹底停了下來，四周的人也突然變得寥寥無幾。他瘋狂地站起來，在鄰座尋找，跟餓狼一樣掃視每一個乘客，一個接著一個。終於，他接近了列車門，列車門砰的一聲關了起來，他的眼睛也同時掃到了列車門。他衝了過去，拉著，拽著，踢著，錘著……門依舊緊閉！
窗外的梨花飄著，飄在老人呆滯的眼睛裏，每一片枚梨花隱現出她的微笑……
他癱坐著，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