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戰爭發動機
戰爭是人類最有效消滅自己的絕頂發明。
雷諾領導的是一個由各種膚色人組成的戰地醫院,設在昆明市郊的一所老房子裏,據是美國支援中國抗日來的。他的助手是一個叫塔娜的黑人姑娘,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有著一身極結實的肌肉和黑裏透紅的油亮皮膚,最為惹眼的是她一雙長腿上套著一隻銅鈴,當她每走一步的時候,都會“鐺鐺鐺”響個不停。塔娜那張黑臉似乎永遠掛著威嚴,隻有當她遇見高興的事情時,那帶著濃重的鼻音的高亢笑聲中,才會露出雪白的牙齒,象是唱戲裏的鍾馗的狂笑,極難看。
盡管如此,塔娜還是最喜歡把白色的醫師服直接套在內衣褲外,尤其是當她每每穿上那一套猩紅色調的內衣褲時,隻惹得住在戰地醫院的中國夥子個個眼睛瞪得雞蛋大。他們有事沒事都要找塔娜醫生,聽她那象老母雞一樣的笑聲,然後,故做痛苦的將藥片或者水杯掉落在地上,當塔娜彎腰去揀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病號們齊刷刷的探頭去看塔娜那彎腰時不心露出的、象被一條帶子勒得緊緊的渾圓屁股。
另外一名醫生伊麗莎白則是長著嫩白皮膚十分苗條有著一雙攝人魂魄的水波大眼的英國姑娘。沒事的時候,她總是捧著一本聖經不停地朗讀,她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從來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她是倫敦一所有名的醫學院的高才生,據是因為未婚夫在英屬緬甸當軍官,所以才來到這裏。
醫療隊裏還有幾位浸禮教的護士,有英國人,還有皮膚黑黝黝的緬甸人。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戰地醫院原來是在緬甸英國軍隊服務的。隻是由於近日日軍對緬甸已經開始實施了攻擊,故而撤入昆明,並通過雷諾的關係,轉入隸屬於國民黨第五軍軍部,進行戰地醫療救護工作。
緬甸是一個狹長的國家,它東臨泰國,西接印度,北與中國的雲南省接壤。國內的所有河流幾乎都一致地北源南流,象一隻大鱷魚頭。顎魚頭的中央就是下緬甸的仰光,這是全國唯一的中心,也是全緬甸最重要的港口城市。我們入緬甸的時候,日軍已經完全占領了仰光。不得已,雷諾先生和第五軍軍部一起,將我們安置在同古城外的一個並水傍山的山溝裏。
不幾,相隔不遠的南邊便響起隆隆的炮聲,傷員源源不斷地被送了下來,一時間,點綴在山溝裏的十幾座被殘肢斷臂塞得滿滿的,汙血已經將傍山的河染成了黑紅色,充斥在空氣裏的血腥氣味象燃燒在肺腑間的脹氣不斷地向上翻騰膨脹。
雷諾先生一就要做十幾個手術,累得佝僂著身子,把手架在木架上做手術。我們和護士們也忙得不可開交,一有空兒,帳篷內外、山石上、草叢邊,就連沾滿血汙的手術架邊,趴著的、躺著的、甚至枕著剛剛死去的殘肢斷臂的女人們比比皆是。
緬甸的蚊子很多很大,尤其在山野裏,絲毫也不在意我們這些人們的存在。它們在河邊的草叢裏、水麵上極其緩慢地飛行著,當你仔細看時連它們拍動翅膀時,那一條條暗色的花紋全都看到清清楚楚。而且,它們一來就是一群,象一組組日軍轟炸機群似的,因為沒有空軍的有力支援,日軍的轟炸機可以俯衝到樹梢上,一邊嚼著南亞特產的橄欖,一邊狂笑著向四散的人群投擲著炸彈。那時侯,即使是第五軍軍部,也時常遭受日軍飛機的轟炸,就不用我們這個的醫療隊了。炸彈的呼嘯聲和爆炸的氣浪時常震撼著,醫療隊的帳篷搖搖晃晃、煙霧彌漫,象驚濤駭浪的汪洋上的一葉扁舟。
傷員太多了,開始是用擔架抬著,被送下來;既而有一個人背著的、有攙扶著的,最後幹脆是一車一車地拉下來。為了安置越來越多的傷員,我們把帳篷全都騰了出來。每晚上,露宿在山澗河畔的我們變成了蚊子的美味大餐,每一個人的身上都鼓起黃豆粒大、又痛又癢的膿包。有的人感染化膿了,一股股臭氣彌漫了整個山穀。一些時候,我們將柴薪浸在河水裏,待它濕透以後,想方設法去點燃它,於是山穀裏便冒起一股股濃煙,我們希望這濃煙能夠驅走蚊子,可蚊子沒有熏走,我們這些嬌弱的女人們卻被熏得淚花直流、滿臉滿身的煙塵。
自打出國以來,誰也沒有洗過澡,全身的瘙癢就象無數隻蟲子在身上爬來爬去。塔娜已然不在是穿著內衣外罩白大褂四處走動了,她用一套灰不邋遢的軍裝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道從哪兒搞到一隻嶄新的鋼盔,扣在短短的頭發上,倒也顯得威武雄壯。
傷員們越來越多,很多重傷員由於得不到及時的治療而死去,看著一個個年輕的臉在我們的麵前漸漸地冰冷下去,有時候他們臉上那細細的絨毛還未褪淨,便永遠的閉上了明亮的眼睛,每一個人都感到無限的悲哀。戰爭,將人類陷入一個萬劫不複的境地,一些人因為瘋狂而戰爭;而另一些人們則要為此付出淋漓的鮮血。
因為沒有空軍,我們的頭頂上幾乎盤旋著翅膀上塗著紅太陽的日軍飛機。即使是第五軍軍部,也時常遭受日軍飛機的轟炸,轟炸的氣浪就象山間湧起的雲霧似的,時常衝擊著山穀裏醫療隊紮營的帳篷,搖搖晃晃。我們在帳篷裏也象醉漢似的東搖西晃著在毫無知覺的身體上橫一刀豎一刀地拉著。
這一,又從前線下來一批傷員,看番號是第五軍二百師的,早就聽他們在前線打得十分慘烈,為了掩護英軍的順利撤退,堅守緬甸中部的同古城十二。他們的師長叫戴安瀾,是第五軍有名的“拚命三郎”。據他有一個特殊的習慣,就是在沒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都會給自己的妻子寫一封情真意切的遺書,於是他的戰士們也都紛紛效仿,於是二百師也被大夥們習慣地稱為“不歸師”言下之意就是一旦上戰場,不勝利就要馬革裹屍而還。
傷員們大呼叫著被抬進了帳篷,各種慘叫的聲音立即吵得什麼也聽不見了。好在我們平時已經習慣了,隻要一個手勢或者一個眼神就能理解對方的意思。我負責將輕、重傷員分別開來,那些重傷員被迅速地送進手術室,而輕傷員則留在帳篷裏包紮以後,等待後方的運傷車將其轉運到其他兵站去。戰場上的事情,有時候其實是蠻有意思的,你看那大呼叫、要死要活的,一般都是傷勢不重的,他們的大喊大叫往往是因為傷太輕刺激著各路皮下神經,以至於較為疼痛。而在他們的意識裏,似乎更願意顯示他們的存在。而重傷員,多數已失去了知覺,他們的大腦已然忘卻了自己的存在,有時候隻是本能地低聲呻吟幾聲。
我在噪亂的帳篷裏找到了躺在牆角的一位傷員,他緊閉著雙目仿佛已然死去了,隻有微喘的鼻息讓人還相信他還活著。這是一位上校,滿臉都是血水夥著泥土,已然分不清他的五官是什麼樣子了,左臂軟軟地垂在草叢裏,象一隻死去的兔子一樣卷縮著,斷臂處的鮮血將軍衣板結成硬邦邦的。血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著,但滲出來的已不是紅色的,而是想蒸餾水似的液體。一條大腿上亂七八糟的纏著繃帶。我用剪刀剪開軍衣發現他的傷處已開始化膿,黏糊糊的膿液伴隨著一股惡臭湧上來,直衝我沒有戴口罩的鼻端。一股酸氣從我的肺腑間竄上頭頂,幸虧我已經是好幾沒有吃太多的東西,否則,肯定要嘔吐出來。我一邊用紗布將口鼻捂住,一邊用鑷子撥開他大腿上的膿團,在膿團下麵,一塊炮彈片紮在他的大腿根上,隻露出指甲大的一點來。
我吩咐護士們將他抬了出來。手術室這時候正忙著,雷諾大夫正忙著為一個胸腔被彈片劃開的士兵取出彈片,那士兵象殺豬般的嚎叫聲震四野,雷諾大夫布滿紅絲的眼睛急促地閉合著、又睜開,讓人總感覺他在快速地眨著眼睛,樣子多少有一些滑稽。其實,幾幾夜沒有合眼的他隻是怕自己睡著才弄出這個樣子。他用鑷子夾出拳頭大的一塊彈片,扔在一邊。然後就交給塔娜去縫合,走過來撩起紗布看了看這個傷員。
“瓊,他的傷並不是太重,隻是感染的非常厲害,你來處理好了。”
他搖搖頭,“我們離前線太遠了。”完,便搖搖晃晃地走出手術室。
他被放在手術台上,是一個高大偉岸的漢子,將手術台占得滿滿的,一個護士將軍裝一片一片從他的身上剪了下來,那軍裝已然分不出是什麼顏色的了。我攔住另外一個舉著麻醉針的護士,“他不需要這個了。”便上前翻開他的大腿。
粗壯而顯得無力的大腿上沾滿了血汙和泥土,我用消毒水一邊清洗著,一邊查看著傷口的情況。一片巴掌大的彈片斜著插在他的大腿根部,隻露出一條細細的裂口和尖尖的不規則形狀的一片,根據裂口的創口長度我心裏估計,這個彈片一定紮得不淺。我看見他的男根軟軟地包裹在紅腫的膿肉裏,象一個的海螺附著在漂浮的海藻上。這個男人完了,我這樣想著,一邊用手術刀在他的那兒輕輕地劃了一刀,那呈現出青紫色的****忽然猛地一動,一股膿血從刀口處噴湧出來。搞得我一身一手都是。這時候,我忽然看見他的眼皮動了一下,那隻尚好的手似乎無意識地向大腿根部移動了一下,我有一些不忍,但是,我知道,要想救活他的生命,隻有一種辦法了。
他可能才十幾二十歲?他的生殖係統似乎還未長得成熟,還是那樣的,象初春竹林裏那才露出尖尖角的筍兒。可是,它已經不能在快樂地生長了,它沒有了生長的沃土,它象一株被人遺棄的花兒,遠離了泥土,遠離了濕潤的流水,在渾濁的空氣中,漸漸地幹枯和死亡。他沒有了生存,他即使苟活下來,也一定不再有激情和幸福。
可是作為醫生,我又沒有任何理由不去挽救他的生命——沒有任何理由放棄他的生存。
我在心中默默地禱告著,便揮刀向他的大腿之間那男人的命根子劃去。這時候,他那隻似乎想護住大腿之間那尤物的手,五指拚命地張開著。象一個長滿長刺的仙人掌,直向我的雙眼刺來。
我的身體扭動了一下,一股熱潮從心底裏湧上來,不爭氣的眼睛淚水茫茫,我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用一隻不知道的手術刀,割掉了一個我從來沒見過、陌生男人的男根。那是他借以傳宗接代的、是他一生獲取快樂的源泉啊!
“轟轟,轟,轟”幾聲劇烈的爆炸在帳篷周圍衝起數米高的氣浪,整個山穀中一片混亂。能動的傷員都四處奔逃,想找一塊可以藏身的岩石或者樹木;不能動的傷員在帳篷裏大喊大叫,哭叫成一團。透過煙塵日本飛機機翼上血紅色的太陽鮮豔無比。
“轟轟轟。”又是幾顆炸彈在草叢裏炸開了,我看見幾個逃命的人影一閃,便飛向空中,被撕成碎片,鋪蓋地地撒了下來。我一手拿著手術刀,一隻手裏捧著那男人的寶貝,一動不動,象一座泥塑般站在帳篷裏。
塔娜找來一個袋子,將那東西盛起來。一邊用眼神瞧著我,一邊遞過來一把新的手術刀。我回過神來,將那沾滿血汙的彈片用鑷子夾出來,扔在一邊。
“消毒。”我一邊吩咐著護士,一邊靜靜地退出來,站在她們的身後,等待狂轟亂炸的結束。
那日本飛機仿佛注意上這幾座帳篷了,象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不斷地投擲著帶著哨音的炸彈。爆炸聲中,股股升騰的白煙圍繞著手術室,這頂帳篷就象驚濤中的船,不停地顛簸開來。人幾乎無法在地上站住,整個大地都在劇烈地抖動。
忽然,我看見他努力地睜開眼睛——那雙濃眉下的大眼,朝我莞爾一笑。
我的心震顫了,震顫地讓我難以自持。我不知道他今後會幹什麼?會在哪裏?也不知道他會成為佩帶軍功章的英雄還是會被遣回家耕田種地?可是------可是是我割去了他的命根子,我剝奪了他人生之中最大的歡娛。而這種種結果,都會使他在以後的整個人生之中,不斷地想起我——戰場上素昧平生的女軍醫,是我割去了他所有的權力。他也許隻能這樣裹著一個血肉的空殼走到人生的盡頭。
“戰爭啊!你究竟使用什麼樣的方式向人們進行報複?是屠殺生命?不是。是一種最原始、最能讓人類喪失意誌的理念。”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拎起那隻盛著他的命根子的袋子,拚命跑出帳篷。在炸彈的氣浪和煙塵中疾行,爬上一座山丘,用自己纖嫩的、肉乎乎的手拚命的挖著泥土。指甲爛了,皮肉綻開了,鮮血一滴一滴地灑在坑裏。我沒有感覺到,隻覺得自己有一股使命的力量,我必須將它掩埋,我必須讓它入土為安。我虔誠地將那袋子放在胸前,用我溫玉般的前胸,去溫暖它、嗬護它。
在戰爭的環境裏,人們已經忘卻了自己。沒有自豪、沒有快樂、甚至連生存的權利都變得岌岌可危。誰也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會在某時某刻的一刹那之間就會喪失。我把他安排在帳篷裏的一個角落,那其實是我的帳篷,那行軍床上架著我的蚊帳,在野外,這已經是一個不錯的待遇了。不知怎麼,我總覺得虧欠了他什麼。每一,我會在做完手術之後,或者是什麼時候,隻要是一有時間,就會到我的屋裏去看他。
他醒來的時候,看著那張洗幹淨後粗曠的臉。我沒有講那件事,我的心裏滿懷的歉意和愧疚象漣漪一樣逐漸地散開,彌漫了全身。幾次我想扶著他的胳臂,告訴他一切的一切,告訴他當時我的心境,表白我當時隻能那樣做的理由。可我不敢,我沒有勇氣,我親眼看著爸爸割去過女人的------可那女人並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可貴的。我不知道一個男人在聽到一個女孩子親手割去他的生命之根以後——盡管她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但我實在想象不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是暴怒,他會象一隻發怒的雄師,一口吞下我;還是沉默,隱藏著深深憂傷和怨恨之後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