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春的模樣,紅梅樹悄悄綰上了靛青的枝條,隔著一堵矮牆,她能看見一棵楊樹。隔著一堵矮牆,那楊樹今日有些發懶,隻是哈欠連連地打個不停。對於楊樹來,起得太早不是一件好事,弄丟了美夢也同樣教人棲遑。它也許在想,要是沒人來煩它可多好,它長久的地盯著身上的一群渡鴉,長久地將細如針的眼睛貼在它們身上,一任紅梅樹遠遠地喚著它。
“讓她多叫一會兒好了。”
楊樹傲慢地想,它偏不要理她,等她叫厭了,自然就不叫了。楊樹摸了摸頭發,閉上眼睛,渡鴉都配合它,不嚷不叫,各自將它們裝滿智慧的頭顱縮到脖頸上一圈厚厚的羽毛當中,下雪時候,他們就這麼做。楊樹對渡鴉的行為大體上感到滿意,它們很少發出聲響,個個都像溫文爾雅的君子,謙讓而有風度,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真好,楊樹再一次暗暗地讚許他們。正是為了這個,當年它們飛到楊樹身上築巢的時候,楊樹覺得沒有必要趕走它們。現在更不會了,鳥巢裏麵總有新生命的誕生。楊樹不上是喜歡它們,盡管它們幫楊樹捉頭發裏藏的蟲子,捉完之後,楊樹覺得渾身舒服了好多,但還是沒有必要為此感謝它們,因為它想,縱然渡鴉不這麼做,它的日子也還便是那麼過,為什麼要感謝呢?
渡鴉們怎麼想,楊樹是一點不知情。每次同渡鴉交談總要花費它好大一番心思,因為沒有人認為一棵樹會話,漸漸地楊樹也習慣了不話,在會話的時候,楊樹覺得能夠隨心表達自己的情感真是一件暢快淋漓的事,但是忘記話之後,楊樹又覺得,其實不話也挺好的,反而之前的嘰嘰喳喳是多麼教人討厭啊。為此,楊樹對話這件事看得十分慎重,渡鴉幾乎一次也沒有聽到過楊樹的聲音從樹幹中傳出來,所以他們世代在這兒安靜生活,大概有十多代了吧?
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庸無奇的早上,自在城的大公子孔曜被人發現是在樹上度過了漫長的一夜。那棵苦楝樹枝葉茂盛,童童如車蓋,所以在找尋到孔曜之前,趙宋繞著這棵樹足足轉了三圈。當時,晨光熹微,回廊上的燈籠尚在強力支撐著微弱的亮光,而鳳雛宮上下莫不吵嚷成一片,為孔泠擔驚受怕的有,尋醫問藥的有,七嘴八舌的多了去了。相比人們對孔泠傷勢的高度重視,孔曜則是太過寂寞了。醫生給他換了藥之後就離開了,孔刹雖然派人來慰問過,但那人沒有透露出半點應有的熱情,後來陸陸續續來了李唐、嚴明等一幹大臣,但大多不合孔曜的期望,他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弟弟受到重傷,兩過去了,至今昏迷不醒,而自己卻並無大礙,無形當中,他已經成了罪人。當他躺在床上,伸手接過侍女送過來的茶水時,一個更加不好的念頭像那浮上杯麵的嫋娜的煙霧一樣,暈開在他剛剛睡醒後,那幾近空白的腦海,如果孔泠就此長眠的話,那麼他孔曜就是親手殺死自己弟弟的凶手,在他遠未預想其結果之前,恐怖,讓人冷汗直冒的恐怖從他的脊背後麵襲擊了他,那可是至親的手足啊!於是就仿佛是一隻巨大的手掐住了他的心髒,並要將它捏碎一般。頓時,他的身體疲軟下來,眼睛裏消失了一切光采,側麵牆壁上的鏡子照耀著他那憂戚的衰容,盡管這張臉在不久前還是英俊瀟灑的。他不住地打量著自己,覺得鏡子中的自己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那發型、皮膚的紋理、嘴角彎曲的弧線乃至臉上的每根清晰可見的汗毛,無不在竭力向他證實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他多麼討厭自己啊!接著,他開始努力回想孔泠的麵貌,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開始構思孔泠曾經的每一個麵部表情,曾經表現出的每一種神態,甚至每一個微的具有特征意義的眼神,可是結果讓他抓狂,無論他怎麼思索,孔泠絕不可能會是有著鏡子中的這張假臉的人。除了流著同樣的血,在此刻,他們竟然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相仿的地方嗎?不管接下來將發生什麼,而他們的命運竟然就要分道揚鑣了嗎?一想到這些,孔曜再次獨自痛苦起來,他為了讓自己更加痛苦,幹脆將最壞的打算提前加諸身心,也即孔泠不會醒來,而一向淡漠親情的孔刹會為了公道而賜死自己,這樣,他將同時受到心裏和肉體上的雙重責罰。事情絕不會比他所想的更糟糕,但是至少它明了,事情發展的嚴重程度絕不可能脫離自己的預期,正是這樣對未來的絕對掌控,使得孔曜稍稍安心下來,並且神色恢複到正常,嘴角微含笑意。
“死吧!都死了吧!”
他不斷重複這樣一句話,惹得侍女都不敢上前去詢問狀況,就連南宮姝來看望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種變態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