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卷珠箔,露華章(1 / 3)

屋內終於安靜下來,燕燕探手入被,輕輕地觸摸耶律賢的身體,心驚地發現屋裏這麼暖,她甚至穿不住袍子,可他的身子和手腳仍然很冷,很僵硬。想起惜瑤的警告,她絲毫不敢大意,急忙爬上床坐在他的身邊,按照耶律福新教她的手法,仔細地按摩他的四肢。

僵硬的肌肉在她的手指下逐漸放鬆,她的心情卻依然緊繃。

他幾乎每天都會抱她,很多個夜裏兩人也是相擁而眠,但他總是主動的那方,而被動的她隻知道他瘦,卻從未真正了解他瘦的程度,此刻撫摸著他的身體,她才鮮明地了解耶律福新的話:”皇上能活到今天,全靠他的意誌力和勇氣!”

回想著耶律福新在湖邊告訴她的往事,她靜靜地看著他孩童似的睡顏,心裏充滿了溫柔和憐惜。

一個稚齡孩童,前一刻還在母親溫暖的懷抱沉睡,下一刻就在母親滾燙的血泊中驚醒;閉眼前麵對母親溫柔的笑臉,張開眼卻是沾滿母親鮮血的屠刀;母親甜美寵愛的呼喚,轉瞬間變成死亡的慘叫……凡此種種,怎不讓一個幼童驚魂喪膽!

他很可憐,四歲不到便失考妣,因身為皇位繼承人而被人追殺;他也有幸,在危難中,遇到了忠誠不二的護衛。

耶律福新將他從母親冰涼、僵硬的身體下抱出,可那份徹骨穿心的冰涼,已成為他永遠甩不掉的夢靨;耶律夷臘葛一次次擋住刺向他的刀箭,可刀的鋒芒、箭的銳氣早已銘刻在他的每一寸記憶中。

整整三年,他不會說話、不會笑,不能看到血紅的東西,不能聽到尖銳的呐喊,否則就會暈厥、抽搐、嘔吐……

他冷,總是冷,三伏天仍得穿著厚厚的衣袍;

他怕,誰都怕,除了耶律福新和耶律夷臘葛,他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冰冷的屠刀再次、再次、再再次地對著他舉起。斬草除根,他們竟不能容一個驚恐不安的孩子生存。是耶律福新和夷臘葛一次次地冒死與凶手搏殺,是他的堂叔穆宗皇帝後來找到了他,把他收養在永興宮,他才得以活下來。

如果不是一次逃避追殺時他跌下山崖,落在一個身中劇毒、五官變形的江湖奇人身上發出驚駭大叫的話,他恐怕再也無法開口說話。

他後來救了那個人,又將那人一同帶回永興宮。從此,奇人教他韜略和防身術,教他如何借助別人的力量保護自己,教他招募死衛建立能夠保護自己的武裝。

他第一個招募的人便是耶律煌。

煌,一個全家遭劫殺的十三歲少年,像匹孤獨的野狼尋找著複仇的機會,卻人單力薄,難以如願。悲憤的他發誓隻要誰替他報仇,他便終身跟隨至死不渝。

耶律賢用奇人教的方法施毒滅了他的仇家,幫他報了仇。從此他應了誓言效忠二皇子,與福新、夷臘葛組成了他最可信任的鐵衛。

這支鐵衛由三人發展到三十人,再到三百人、三千人……十五年來,從沒有人真正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可惜的是,奇人為他培養了一批批死士,訓練了一批批高手,卻在他行將登大位時毒發身亡,至死也不曾說出他是誰?為何中毒?為何流落此地?又為何幫他十餘年?這一切疑問,都隨著他的死而成了永遠的謎!

人的生命大概就像那個神秘奇人一樣,倏忽來去,難測長短。

在這個繁雜的人世間,每個人都是匆匆過客,來了,走了,誰又能因為富貴或貧窮而有所不同?要說不同,也僅僅是活得寒磣或光鮮、得意或失意而已,為了爭這點不同,人們不惜一切地搶奪、殺戮、謀劃、占有。弑君者如是,權謀者如是,她、二郎、賢寧難道不是如此?

省悟到這點,她有一種悲哀,也有一種釋然。

正情緒起伏地沉思著,忽覺手掌下的身體動了動,她忙收回遊離的心神,看向安睡的耶律賢,發現他的麵色已轉為淡紅,嘴唇也不再那麼青白。

當她的視線停在他緊閉的雙眼上時,那如黑色羽扇般的睫毛顫動,然後,羽扇張開,窗外的日光淡淡照來,他清透又迷蒙的黑眸似兩池幽邃的靜水凝著她。

“你醒了?”她靜靜地回望著他。

他沒說話,但幽遂深瞳綻出絲絲火花,發白的嘴唇咧了咧。

“你感覺怎樣?”確定他真的醒來,燕燕臉上露出明快的笑容。

那怡然一笑燦如春華,皎如秋月,那對凝視著她的黑眸閃爍得更加明亮,他放在衾被下的手忽然伸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向他。

她倒在他的身上,聽到他虛弱的聲音:“燕,你真的一直陪著我!”

害怕壓痛他,她側身躺在他身邊,撫摸著他微涼的臉,笑道:“我答應過你我會陪著你,難道你不信任我?”

他有點笨拙地將她拉進被子裏,用雙臂抱住,讓她的頭靠在肩上,“我信你!”

她仰起臉,麵頰偎著他的,雙手按摩著他的手臂及肩膀,想確定他的肌肉是否已經放鬆,可是他太瘦,感覺不出來。隻好問他:“你覺得怎樣?”

“我很好,隻是有點累。”他說,氣息淡淡地透著倦意。

她忽然起身。

“別走!”他忙抱住她的腰。

“我不走,隻是想叫她們送吃喝的進來,給你補充點力氣。”

“不要,現在我隻想跟你在一起——就我們倆!”

這一刻,他顯得如此脆弱,環抱著她的雙臂沒有太大的力,可是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豐富奇異,目光中的依戀和信任勝過千鈞力。

燕燕第一次發現,被人需要竟能帶給她如此多的快樂。

“賢寧……你在生病!”她抓住他的雙肩,將他從身上推開。

他沒有堅持,隻是把頭抵靠在她的肩上急促地喘氣。

她並沒有真的推開他,而是輕輕地摟著他,麵頰輕貼著他的臉,手仍輕緩地撫摸著他的肩背。

不再有激烈的動作,也沒有呢噥細語,兩人擁抱著,都感覺到有一種三春暖陽般的溫馨,融融地流淌在各自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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