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導讀】
“你要攔劫火車呀?”羅煙灰驚訝道。
“攔劫個錘子!”雄雞公不以為然道。“老子一個班長,手下有幾杆槍?再你這個副排長,軍官不算軍官,兵頭不是兵頭,講話沒人聽,下令沒人行,好比光棍兒過日子——孤單得很!”
【第一章】
班長雄雞公率領所部之兵,非止一個班而是整整一個連,到荒郊野外扒鐵路,撞大運截住了一列“藍鋼皮”特快。但是這些丘八不識貨,倒罵司機偷奸耍滑,跑一趟隻拉七節車廂,他們屙的幹屎都不止七節。他們不知道“藍鋼皮”是當時最高級的火車,由美國鐵路設備製造商AF生產,內部設施豪華,因全鋼車殼,藍漆塗裝而得名。張學良專列“泰山號”、宋美齡專列“美齡號”皆是“藍鋼皮”。這民國時期投入商業運營的“藍鋼皮”,均係國際聯運專運列車,票價非常昂貴,不是普通大眾買得起的。
丘八些罵歸罵,聽見雄雞公鳴槍傳令,立刻哄哄嚷嚷地蜂擁而上,你推我擠,跌跌滾滾,自相踐踏,丟帽落鞋。雄雞公看他們手忙腳亂的,一個個像落湯螃蟹,氣得皺眉閉眼,把臉扭向一邊,咬牙恨齒道:“一群瓜批,烏合之師,瓦合之卒,撲爬連的,催命鬼攆的呀?就你們這副批樣子還去搶人,給老子丟人差不多!”
衝在前麵的丘八些朝“藍鋼皮”胡亂打槍,劈劈啪啪的槍聲此起彼伏。子彈或撲撲乒乒地射穿車窗玻璃,嚇得旅客們抱頭驚叫,藏藏躲躲;或叮叮當當地打在堅硬光滑的車殼上,走投無路就反彈回來找親爹,唬得丘八些瞠目伸舌,東倒西歪。雄雞公暴跳如雷道:“哪個龜兒子傷了肉票一根毫毛,老子把他腦殼割下來做夜壺!”
丘八些用槍托砸碎車窗玻璃,踩著同伴的肩背爬上窗戶跳到車廂裏,大吆喝地將旅客及乘務員統統趕下車去,然後一個個眉歡眼笑,搶光他們的行李和郵車的包裹,並卷走所有臥鋪的床墊、毛毯,甚至連餐車的鍋碗瓢盆、刀叉杯碟、洋酒、汽水、麵包、牛肉都打包裹走。總之,凡是能掠走的,倒糠拍籮——一點不留。
雄雞公不僅要劫財,而且要劫質,即擄人勒贖。上士排副羅煙灰傴步來報:“兄弟們一下綁了一百多個金頭銀麵的肉票,其中有不少高鼻子洋人!”他脅肩諂笑道:“你娃這一趟搞肥了!黃狗掉到糞氹裏頭——搞肥了!”
羅煙灰,本名羅彥輝,巴縣南彭鄉人,三十五六歲,正當壯年的七尺漢子,卻未老先衰,發禿齒豁,背曲腰躬,瘦骨窮骸,整煙杆不離手,一抽葉子煙就咳痰,哇哇地亂吐。別看他傴僂老態,目灼灼如流星,動輒圓睜兩眼四邊瞧,一副賊眉溜眼的樣子。
雄雞公聞言大喜道:“駝背兒,你給老子爬!是割寶肋肉搭邊油——肥上加肥!老子起先屙尿才發現,早上把窯褲穿反球了,正默倒脫下來重新穿過,龜兒子的財神些就到了。都‘反穿褲兒要發財’,這個話硬是老太婆紮鞋底——千真(針)萬真(針)!”
肉票們被身上全是大包包的丘八些押往深山老林。迤邐而行的隊伍從雄雞公麵前經過時,其中一個白人青年的滿頭紅發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伸臂將其攔下,再三審視。白人青年毫不畏懼他鋼眉刀耳的凶相,煩得扒耳搔腮,厭氣作惡聲道:“haafukareUlkinga!”
雄雞公自然是牛聽彈琴,也撾耳揉腮道:“紅毛鬼嘰哩咕嚕講的啥子喲?……”
“我曉得!我曉得他講的啥子!”矮腳大頭娃娃兵假精靈搶上前攙話接舌。“他講‘我得飯,啊……要一籮筐,挨刀的!’”
羅煙灰在旁聽,明誇暗諷道:“落雨不帶傘——你娃硬是精靈(經淋)!”
假精靈鼻孔朝,哼的一笑,顧盼自豪道:“不要看我,弟弟長得好。本人就是聰明!”
“雞下巴吃多球了——假聰明!”雄雞公滿臉鄙厭地白了他一眼道。“給老子夾起你的弟弟爬!有好遠爬好遠!”
“我為啥子要爬?”假精靈強嘴拗舌道,“我又沒高興得像烏龜一樣四腳爬地!”
雄雞公見假精靈身披花毛毯,左挾一個公文包,右拎一個手提箱,腰間布製彈藥帶上,還掛著七長八短的花裏胡哨的紗裙絲巾。雄雞公一時不知該怎麼嘲罵假精靈,抬手指著他的頭問:“你腦殼上頂兩個‘墳包包’做啥子?”
“你不懂了噻!”假精靈搖頭擺腦道。“它是個好東西,可以當眼罩,白睡覺戴它遮光;也可以當耳罩,晚黑戴它不怕你們扯噗鼾,冬戴它耳朵不生凍瘡;還可以當口罩,你們一個個都感冒,也莫想傳染給我!”
“球經不懂,抱到豬聳!”這句巴縣土話突然從紅毛鬼的嘴裏冒出來。三人聞之,盡皆張嘴撟舌,愣眼巴睜地盯著他,又聽得他一字一板道:“它既不是眼罩,也不是耳罩,更不是口罩!它叫Brassiere——胸罩!”
“胸罩嗦!”假精靈插話道,“我曉得,我曉得,我剛才忘了講!”他將箱子擱在地下,騰出一隻手摘掉軍帽上的胸罩,蓋住他的雞胸道:“胸罩,其實就是一件背心,冬穿它熱和。另外,這兩個布碗可以藏好多粑粑,啥子豬肥菜紅苕粑、苦豬菜葛粉粑、抽筋草包穀粑……往裏頭塞就是!”
羅煙灰拿腔作調付之一歎:“盡塞些喂豬的,你也弄點人吃的噻!剛出籠的重慶九園包子,鹹鮮回甜、醬香濃鬱,想起都流口水!還有重慶的糍粑,啥子白糍粑、涼糍粑、蛋煎糍粑、黃豆麵熱糍粑,還有嫂嫂的肚皮——鍋貼(哥貼)……”
“還有哥的錘子!”雄雞公麵冷言橫地打斷了他的話。“假精靈,你給老子越越不像!駝背兒,你過來!”羅煙灰忙移步挨近雄雞公身邊,垂首帖耳。雄雞公向他耳畔低言道:“我懷疑這個胸罩是婆娘的貼身褂褂,就像‘賽金花’穿的肚兜。你看到‘鳳仙’裏麵穿的啥子?是肚兜還是胸罩?”
羅煙灰也悄悄答道:“‘鳳仙’裏麵穿的對襟馬甲,有幾顆扣子。”
紅毛鬼忽然掩耳蹙頞道:“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你們也太齷齪了噻!你們想精想怪,要吃狗雞兒燉海帶!是不是還想用女人的胸罩做兩碗扣肉加梅菜?噢,對了,你們川人喜歡吃芽菜蒸燒白,芽菜必須是宜賓芽菜才正宗!”
假精靈反駁道:“你我們想精想怪,我你狗咬月亮——少見多怪!那些站街的婆娘①、扛板凳的婆娘②,我看她們一把瓜子從早剝到黑,手上沒得袋袋,旗袍又沒得包包,瓜子從哪裏來的?肯定在胸罩裏頭藏了很多噻!”
①站街的婆娘:沿街拉客的‘土雞’。
②扛板凳的婆娘:在犄角旮旯睡板凳賣肉的‘土雞’。
“鄉壩頭的狗上不得街,”雄雞公挖苦道。“你到璧山街上就看雞剝瓜子?我你是夜明珠打飛機——寶上,你你是豬妖,站起沒得坐起高!起先我喊你爬,現在我改主意了,喊你去死!附近堰塘河溝都沒蓋蓋子,你找高處跳下去淹死!”
假精靈笑道:“我抱木頭跳水——不沉,倒把你氣死!”
羅煙灰插嘴道:“他死了,我還在嘛!你看周圍哪塊大石頭順眼,一腦殼撞將去!姐夫我守到你咽氣,還給你念兩句歡送詞,‘臉朝河對門,二世變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搶人!’③”
③舊巴縣槍斃死刑犯,一般都在朝門兩江交彙處河灘上。執刑者對死刑犯大聲:“臉朝河對門,二世變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搶人!”然後槍響彈發,打得死刑犯腦花四濺。
雄雞公不想跟假精靈再費口舌,轉麵對紅毛鬼道:“看你一張臉白得像蘿卜幹飩豆腐——沒點血色,反倒長了一腦殼紅毛。你明明是個高鼻子洋人,居然會講我們這方的土話!你硬是駱駝生的騾子——怪種!”
紅毛鬼仰起頭,雙臂交叉當胸,昂然自若道:“I'snnefyurbusiness!”
雄雞公喝道:“人話!”
紅毛鬼一字一頓地回答道:“管你娃球事!”
雄雞公橫眉豎目道:“咦!你個龜兒子——對了,你開頭的那句鬼話是啥子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