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龍清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一個大好青年竟然有這等心情來做兼職模特。也是手上實在沒錢花了,就這樣坐著不動一上午50塊也還劃得來。也沒想太多,就跑來藝術學院了。考生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學生,鬧哄哄的一堆人進了考場,看起來擁擠不堪其實還算有秩序。楊龍清分配到第二十三組做素描模特,這兒每個教室差不多一百平米,除了中間一個大方柱子之外,其他能稱之為“家具”的就是四麵黑板和七七八八亂放著的矮凳和支架。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老師竟然還嚷嚷著“大家馬上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準備考試,兩分鍾足夠了!”然後每組差不多二十來個學生就“有秩序”地坐下了,坐成了四排,呈一個扇形圍住自己。發放的試卷就是一張素描用的A4紙,一片空白,連個廠家落款都沒有,也能稱之為試卷。要求他做的動作,是左手抓住衣襟口,右手自然下垂,平視前方。動作很簡單,做起來也還算自然,楊龍清瞟了一眼窗外下起的淅淅瀝瀝的雨,心裏慶幸:幸虧沒有報發傳單和舉廣告牌的兼職,要不然白折騰了。
坐在第一排最右手邊的一個瘦弱的單馬尾眼鏡女生扯開透明膠把試卷四邊封粘在畫板上,吱吱啦啦的聲音隨後一陣陣響起來,考試正式開始了。在考生進場時,楊龍清就把這兒的考生掃了個遍,帥哥沒有看到一個,漂亮的女生還是有那麼兩個。一個在二十四組,另一個也是白白的瓜子臉的這個正在二十三組,坐在正對他的最後一排。楊龍清覺得這還算是個的福利,起碼在這不動的時間裏,自己的注意力不至於渙散無聊到覺得時間太難過。這女生看著也不讓人起色心,他覺得這樣反而讓人心安一點,不至於讓他產生總是想瞟這個女生的想法,以免影響她考試發揮。正對著他的,是一個穿著牛仔衣和厚實棉褲的胖女生,撒開腿夾著大畫板的動作使大腿肥碩的曲線一覽無餘。他又慶幸著還好旁邊是一個空位,否則他的眼光還真沒個著落的。在這個空位裏,能看到胖女生的左腿和她身後坐著的身材頗高的男生的鞋子,還有偏右一點的女生的右腿。這三人都穿著廉價的運動鞋或者學生鞋,鞋上都沾著或多或少的鉛筆屑,髒兮兮的。學生們的畫板都是兩厘米厚的木質畫板,那個高個子男生的畫板是嶄新的,貼膜都沒有任何損壞,幹幹淨淨。眼前胖女生的畫板貼膜則是破爛不堪,畫板內裏也有些髒了。考生們紛紛從自己的鉛筆盒裏挑出兩到三隻拿在手裏,剛開場,大家都把筆尖朝上,豎起來,視線的水平線穿過筆尖朝著自己找中心點。一波又一波,瞄一次畫兩筆,這差點兒沒讓楊龍清笑出聲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覺的上揚了一點點角度,在考生們看來,他是在做著不起眼的微笑吧。他心裏想想:這樣也不錯,畫出來應該更好看的——雖然自己長相不太好,但應該還算對得起環境。他忽然聯想到,最上一次讓人如此認真的看自己的臉,應該就是嵐婉婉了。而且還是在夜宵攤上趁著自己打瞌睡時候,她偷偷的把自己畫成了個花貓臉。理由竟是自己的手機沒有美顏相框,她想弄張有趣的自拍。
‘你們審視並描摹我的外表,我剖析並幻化自己的心靈。’
這幫學生的功力應該不會差到把自己畫成大花臉吧——想到這裏,楊龍清的心裏有些期待的幸福感。
這時候考生們下筆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兩三筆一波的中等力度的聲音,應該是在定中心線和各個邊點。這跟那個畫師不一樣,他畫出來的自己的頭像沒有看到絲毫的定位線的痕跡,這大約是功力差太多的緣故。考生們夾板子的姿勢大都是朝上傾斜六十度角,下半截夾在膝蓋內窩邊上,眼前的胖女生看上去更像搭在腿肚上,因為她腿上的肥肉太多了。最後一排的右上角的那個考生是站著的,也是唯一一個用支架支撐畫板的。他想,他那樣可能手是最舒適的,但連續站三個時可能還是累了些。左上角的那個男生因為看不到自己的全身,老是不斷地站起來看一眼,然後又坐下來畫兩筆。想必,最麻煩的就是他了——他幹嘛不也弄個支架呢?
抬筆尖次數最多的也最頻繁的就是那個漂亮的白淨女生了,她的畫板豎得比較高,瞄筆尖時隻露出手上和鼻尖以上不到半個頭,有點偷偷摸摸的味道。頗有自己暗戀少女時的作風——她不會就這麼看上自己了吧?這怎麼可能?——這當然不可能,但不可避免的,荷爾蒙催逼著自己總往那個方向不自覺的這麼臆想。他猜自己應該比那個女生至少大了七八歲。不過,也因此他猜這個女生的畫功比較差,要不然為什麼她一個人瞄筆尖的明顯次數比其他人要多了去了,外貌和才能總難兩全呐。
眼前的胖女生時不時就把板子平放下來調整姿勢,楊龍清時不時也瞟一眼,看進度,外輪廓線畫得差不多了——此時應該過了大概七八分鍾吧。抓著衣襟的左手有些發酸,起主力支撐的食指和拇指也有些僵了,他鬆了鬆力道,換剩下的手指接力,覺得舒服了些。現在還沒有到用指甲掐掌心來振奮精神的程度,三個時才剛剛開始,一切都還算順利。在夜宵攤打工時,最累的也正是那11點往後三時了。客人們最興奮的也是那三時,而作為服務生的他最厭惡的正是那三時。夜宵攤所在的街道在酒吧KV一條龍的後麵,一邊晚上是城市的繁華中心,一邊是進城務工人員集中借居地。他們這群人裏,婦女和年長的老人是菜市場商販和街邊攤的主力軍,力氣大點兒的壯漢是工地的勞工,青年人多在飯店、網吧、物流行業混跡,不務正業的失足人員大有人在。到了晚上遲遲不肯入睡時,青年人們就出來找樂子了,有錢的男人去了另一邊,沒錢有長相的女人也跟著去了。沒錢的單身的,則一窩蜂罵著粗話、跳跳躦躦去網吧折騰,這幫人裏,幾乎全是男的。玩盡興了,準備回家時,楊龍清的三時就開始了。那些熬夜的、心情不好喝酒的、沒地方發泄欲望的,盡在這後街上找地方消遣。楊龍清是個聰明人,為了賺這些錢,他總會附和著這些人的需求,提供他們想要的東西或者信息:
“那邊,三樓往上,有兩個便宜點的,挺白的,身材瘦了些……一點鍾,那個角落,時常有一堆人,詳細的你自己蹲點去問……那家KV的音箱好一點,就是空調效果差……”類似的話隔三兩總要上一遍。除此以外,他也是某些人的酒後吐真言的不二之選,嵐婉婉跟他認識也是因為酒。
“你有沒有錢?”
“……。”
“請我喝酒,啤的。”
“你有故事?”
“……我聽你在這兒認識的人挺多的,算上我一個怎樣?”
“坐下吧,你等等,我有點忙,晚點兒再。”
然後嵐婉婉就這樣坐在那兒,雙手平方在腿上,上身端正,認認真真地盯著楊龍清忙上忙下,有人叫她一起湊局也不動。就這麼坐到兩點,夜宵攤要收工了,她仍然在那兒。楊龍清正清點剩下的啤酒時,她直接走過去奪過開瓶器,熟練地打開了三瓶,當著他的麵一口氣喝光,皺著眉頭朝他打了個嗝兒,接著緊緊盯著目瞪口呆的他好一會兒,突然就甩手離去。周老板問:
“怎麼啦?這誰啊這是?”
“啊……我朋友,我請她喝的,算我賬上了。”
“噢。”
後麵好長一段時間,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也就沒當回事。想著想著,突然有人:
“我的試卷壞了……”隨著老師嗬斥道:“壞了那是你的事,這個試卷又不是發下來就是壞的,這是你自己的問題。”
隨後又安靜了。
這會兒應該過了有二十分鍾了吧?不知道其他模特都在想些什麼呢?
手指頭仿佛沒了知覺,他動了兩下,竟有些麻了。這會兒學生們應該還沒有細畫手指吧,他就放開動作摩挲了兩下,方覺阻塞的血液活了起來,手指內部有點像不停且快速地在冒很微的泡泡的感覺。這跟下身興奮起來時的血液截然不同,此時手指是不好受的。這時那個漂亮女生俯下身換鉛筆,塑料凳子受到向後的一股力,凳子腿與不光滑的地板迅速摩擦,發出放屁一般的響聲。這引起了楊龍清的注意,他能看到那女生的瘦弱的腳——跟某個女生的差不多,當然不是指的嵐婉婉。再從眼前胖女生的進度來看,此時大多數人已經開始塑造五官了。令他不解的是,胖女生竟然是用一個包子一般的線條覆蓋在了他的頭部,這段時間沒怎麼照鏡子的他竟是這樣一個發型了?
楊龍清現在住的地方是租的一幢三層民房改裝的賓館裏,加起來租戶總共十戶,每戶大約十五平米。房間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一平米的衛生間。床頭燈上的鏡子貼著**的畫,讓他照不了鏡子,自己也舍不得去買新的。所以這一個月以來,他隻偶爾在走廊上的破鏡子上照一照臉色,看看有沒有發黑,畢竟現在的生活狀況遠不如前了。營養不良,作息混亂,使他不得不防著那些日積月累的健康病,看臉色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標誌。當然住在這裏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這兒不是正規的賓館,身份證什麼的全都省了,隻需要打張收據,寫明入住到期時間就可以了,幹脆、利落。一個月兩百,便宜得很。這兒的鄰居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單身男青年,也省去了自己想找女人的那點心思。所以,他渴望找些零零碎碎的兼職工作,來和外界人交流,為的也是多看看外麵的女生。這會兒的白淨女生,正是自己這段時間來好不容易遇上的一股清泉,雖然自己不敢多看一眼,但這女生此時正全心全意地隻關注自己,令他寬慰許多——畢竟,現在自己這副樣子,誰也勾搭不起。
嵐婉婉現在正幹什麼呢?離開了自己的她,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沒工作呢?——她哪兒會像自己這麼狼狽啊?
他現在落魄到這副模樣,全是因為女人。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這時教室外麵突然響起了歡樂女神的音樂,可能是下課鈴聲吧。但楊龍清心裏大喊不妙:
怕是要無限單曲循環了。
他這人腦子有一股不受控製的慣性力量,那就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如果突然聽到一首自己熟悉的歌或者曲子,接下來沒有其他聲音幹擾的話,這首曲子會在腦海裏一直自動無限循環。哪怕注意力分散了,過了一段時間,它自己又會跟著放到相應的進度回來繼續。尤其這種簡短上口的經典音樂更是著了魔一般的掙脫不開:
你的美麗能把人類重新團結在一起……
外麵音樂就放了一遍就停了,然而楊龍清的苦惱時間開始了。他此時特別渴望能有一些其他的聲響或者事件能支開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在這考場裏,除了“謔謔、嚓嚓”的鉛筆、橡皮、手與畫板摩擦的聲音,連個咳嗽聲都沒。這兒跟生意冷清的星期二或者星期四不一樣,那種時候,偶爾還會有久未謀麵的兩三個朋友相約喝酒聊直到最後。他們的故事一般都是平淡無奇的,但卻往往是辛苦勞作將要結束時最好的睡前。楊龍清慶幸自己能回想起這場景來,便順著記憶尋開了故事——就找那個跑了女友的二十一歲的青年人稍稍回溯吧。
“我不就是沒錢嘛?她犯得著……這麼絕?”著,他哽咽了起來。
“來,濤哥,這你得跟著啤酒給咽下去。”白全給他杯子滿上,謝濤一口悶了個幹淨。
“一般來講,那種女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她那等於把自己賣了。”
“姓劉的……我跟你講,總有一,我要出人頭地!讓那個****知道什麼叫後悔!”謝濤有些醉了,劉毅光任由他撒氣,畢竟哥仨屬他混得最有頭有臉。“你當上個白領,坐辦公室搞搞設計,你以為真有出息了?我告訴你,你!”他的眼皮子已經蓋過了眼珠半圈,“你……等著瞧。”
“行、行,咱瞧好了啊。”
任遠圓話道:“回頭,去那後麵快活快活,唉龍哥!”
“嗯?”
“給介紹個好點兒的。”
“這活我可不能給你們拉,你們自個兒找去。”
“喲,還清高!”任遠笑盈盈地走過來拍了一下楊龍清的腦袋,“子,碰上什麼好姑娘了?戒了?”
“我壓根兒就沒染上,甭瞎套我。”
任遠彎下腰賊著臉問:“你這話……嘶,你自個兒信麼?”
“行了,你們賬還結不結了?我這兒可要收攤了。”
“不……不結!今兒個這快活日子,結什麼結!要劫也得去把那****給劫了!”謝濤漲紅了臉,抱著酒瓶子吼道。
任遠朝劉毅光使了個眼色,劉毅光就把謝濤拉走了,謝濤一路上吵吵嚷嚷個不停,聲音竟在街上高高矮矮的各式新老房子間蕩起了回聲。怕是這回聲讓他來了興致,他突然飄飄然拖拖拉拉地唱起: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要……我要懷著火熱滴熱情……呃!幹到你的屁股裏!呃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