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揚城已是花開闌珊,春氣頗暖。舊時常常憧憬著江南的景,如今也是在渡江之中乘水而下的畫舫中,大抵算得了圓夢了,想來該是歡喜的。
畫舫順水緩緩地南下,碧水蕩漾著,暈散開一層又一層的漣漪,兩岸的堤柳發著淺淺的綠色,柔韌的枝條輕輕舞著,煞是好看。如斯之景,怎叫人不醉呢?
“在這個地方,這個季節,遇見自己的愛人,一輩子都會幸福的吧。就像……”我喃喃自語,給自己聽,又像是給別人聽,其實也沒有別人在。
清歡和李墨硯,姑姑和姑父,還有爹爹和娘。他們,都是在這裏遇見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來這裏的人,也許都帶著一顆期待幸福的心。也許我也是,但不是為我自己。
從洛陽到這揚州在這船上,已經過了十幾。好不容易才到了這揚州城邊上的鎮,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十幾日風塵,是該好好洗洗了。好心的掌舵千叮嚀萬囑咐我要有防人之心,耐心教導我錢財不外露。我笑笑,拍拍我的錦袋,“謝謝師傅關心,我有準備,不怕。”
他笑了,還是得多注意,你一個姑娘家的,外邊的世界,不清。目送他的畫船離去,我沿著浦頭往街區走。旁邊的浣紗女信手放飛一抹煙紗又輕盈接住。我多站了一會,浣紗姑娘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甜甜的梨渦,如月的臉龐,真心好美。江南好水出美人,果然不錯。
想當年。我娘是江南第一美人趙止妤。我爹是洛陽第一商蘇瑾添,我爹在揚州經商時認識了我娘。聽我娘講,那時候我娘才十六,正是愛玩的年紀。她在河邊上采蓮,玩的不亦樂乎。但是,我娘采掉的是揚州首惡家種的蓮。於是陷入了麻煩中,那人竟要求我娘嫁給他做八房才肯罷休,我娘自是不從,雙方僵持著。關鍵時候,我爹出現了,以一樁生意為代價平息了此事。
反正一來二去,我娘就看上了我爹,然後才有了我。
我爹有一個妹妹和三個弟弟,爹爹排行老大。二叔三叔已經各自成家,二叔有一子一女蘇吟楓,蘇晨妙,三叔隻有兩個女兒叫晨妧和晨姈,妧妧比姈姈大三歲,兩人長的是出奇的相似都是難得的美人秧子,如今妧妧都十四了。三叔婆是個極俊俏的英氣十足的女子,個性自是強勢,管得我三叔是服服帖帖,三叔的兩個女兒姈姈和妧妧盡得三叔母真傳,成了刁蠻嬌女。二叔的女兒妙妙最可愛,有一雙滴溜圓的大眼睛,七八歲的人兒嘴巴能甜死人。二叔的兒子今年十四了,已經惹了不少桃花,雖未正式娶妻,但已有幾個固定的寵姬。四叔原也成了家,但四叔母命薄,早早去了,四叔至今未續弦再娶,膝下無子嗣。四叔基本由我爹帶大,比我長十一歲,我們是一起玩大的,感情最好。我最喜歡四叔,四叔也最疼我。我的姑姑比我爹,因為我爹可寵他這個唯一的妹妹了,所以姑姑也特別疼我。姑姑十四就嫁給了姑父南宮懿。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性格截然不同,大兒子南宮千樺噬樂如命,性格乖張,時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常年不著家,二十又二了還不成家。兒子千羽倒是乖巧聽話,今年剛十五,隻是噬書如命,已經定了親,對象是宋家姐宋詩洛。自我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姑姑家,我和南宮千樺比較熟絡,但是他一直比較少在家。表弟南宮千羽性格內向,不大話,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性格冷得要死,我經常替他未來妻子擔心,這樣的人還不得把她凍死。我爺爺尚在,常年住在二叔家,聽是因為娘生了我之後身體一直不大好,我爹心疼我娘,就不打算再生了,爺爺哪裏肯依?又因為父親不肯按家譜上的從晨從女來給我取名,偏要叫我夢謠。爺爺一氣之下住到二叔家和他大孫子吟楓玩去了。
我們家基因貌似都不錯,妧妧這才十四就有洛陽第一美人的稱號。姈姈自然也是數一數二就不必細。妙妙還年幼看不出來,不過那粉粉嫩嫩的模樣,想也知道是個美人胚子。至於我。我記得南宮千樺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扭頭對他娘:“娘,舅舅和舅媽都是難得的俊男美人,怎麼表妹一點都不像他們。長得這樣一般般。”
姑姑瞪眼:“胡八道,咱夢謠是還沒長開。”
“那妧妧都比她好看多了。”南宮千樺指著一邊的妧妧道。
“你……你懂什麼叫好看。”姑姑氣結,鬱悶地。於是南宮千樺盯著我看了一整,起初我還和他相互做鬼臉玩,後來我就不記得了。
總之,我後來聽南宮千樺的最多的就是:“蘇夢謠,你真醜。”
還有就是“蘇夢謠,其實你看久了也不難看,還挺好看的。”
還有就是“蘇夢謠,你真是辜負了你爹娘的好底子。”
甚至有的時候他還會“蘇夢謠,你真是沾我的光,要不是跟著我,哪有那麼多人看你。”
真是托他的福,我深深知道我真心長的不怎麼樣。不過這麼多年在他的荼毒之下,我已經無所謂了。姑姑和姑父似乎特別喜歡我。可能是他們沒有女兒吧,就把我當成了女兒了。我記得自我記事起,姑父姑姑就常接我去去他家,一住就是幾個月,當然四叔和清歡陪著我。
南宮千樺這廝念念不忘,每每見到我都要提的就是:“蘇夢謠,你看看你,還沒過門就成了棄婦,丟不丟人?”每次都恨得我牙癢癢的,我還沒成親就被人退婚了,這廝沒一點同情心也就算了,還要時時刻刻提醒我。不過,我也並不是很在意一退婚這件事。隻是老這麼提起很丟臉好嗎?
我穿過鎮的街衢,找了一家位置中心的齊和客棧。老板是一對老夫老妻,年近花甲,頭發花白,仍梳得一絲不苟,用烏木簪子別好。兩人邊算賬邊笑,滴滴滴的算盤聲和笑聲和在一起,好生動人。對人也十分熱情,殷切地詢問我是否有別的需要,我還有些不好意思,就謝過他們,沒再什麼了。站在窗戶邊上,我看到男主人幫女主人理順頭發,扶著她下台階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濕了眼眶。
色漸晚,我舒舒服服洗了一個澡,打開窗子吹幹頭發。夜裏真靜。朗朗皓月當空,一瀉月華撲地,這月光不錯。我抬頭看,隻見相隔了幾座房子的簷頂上有一白衣男子,斜靠著屋脊,右手搭在靠起的一條腿上,把弄著一柄青玉簫。月光如煙水,暈散他四周泛著淺淡的光。長簫剔透晶瑩,簫尾綴一方血玉。一人一簫,相得益彰。不知不覺頭腦中飄過:斯人如玉,公子無雙。
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腦子裏想的是,若是我的命中人有他二分之一的模樣,那該多好。
聽聞揚州繁華,最是夜裏疏柳街。這疏柳街便是揚州花街,地處淮揚河畔揚州各大有名的妓院在此集聚,歌弦管琴,玉樓清舞,連夜不絕。蒙珞以前就是名樓伊人紅妝裏的花魁,不過賣藝不賣身。我們是好朋友,她是因為追我四叔才和我混熟的,隻是四叔太固執,四叔母已故多年,他還是不肯再娶。她苦苦追求四叔五年,求而不得,心裏苦悶,老是拉我喝酒,可惜我爹爹的陳年老酒,都被我糟蹋來練酒量了,久而久之,我感覺喝起酒來就像喝白水一樣,千杯不醉。這次出來,就是想來找她。我隨便收拾收拾,看到蘇吟楓幫我整理的行禮,我不由得笑笑,這個臭子總算做了件讓我舒心的事。
想來去逛逛哪兒也不錯,興許能有打聽到什麼。如此便出門去了,但見兩邊房屋的簷瓦上流淌著月沫,各家各戶的門窗都緊緊閉著,淡淡的燭光從木窗鏤空處的薄紙上緩緩滲出。好安靜。
行在青石路上,覆蓋以前的人留下的鞋印,一步一步,向那繁華之地走近。
行至江畔,但見岸邊一片燈火。橘色燭火映在河上呈現紅色,兩岸柳條籠在柔光中,微風細細。三兩枝條逗弄水麵,波光粼粼。
歡謔聲,談笑聲,琵琶聲,青箏聲,流水聲,齊齊入耳。胭脂香,美酒香,鮮花香,點心香,金猊香,盈盈饒鼻。
前街的冷寂似乎與此無關。
做個浪子好了,溫一壺酒,席設花間,聽美人帳下撫琴,看風月台上歌舞。
緲緲歌聲飄來,雖時有時無,但那聲音清婉動人,極像是泠泠清泉,緩緩流過心間。
我駐在江岸,仔細聽那歌詞。
獨倚憑軒,寂寞綠闌幹,折一枝花樣年華,看鏡中紅顏,嬌花如許豔。
願為誰,輕點紅妝,霓裳羽衣換?
聽蕭風黃葉,情深不倦,臨別呢喃。
憶郎君,從今去,過影帆,深秋苑,春來花暖,零落雨聲殘……
歌詞哀婉難斷,似千絲萬縷交織錯雜。歌曲時而微雨濕流光般潤澤細膩,時而霧鎖重樓般縹緲難尋,時而簷珠滴階般空靈清澈,時而高閣碎玉般絕決抱恨。高高低低,明明暗暗,時是空山新雨歡喜明淨,時是蒹葭蒲塘挑兮達兮,時是接晴碧曠達開闊,時是雪暗斷橋上緲緲江風。
我不由得癡了,席地而坐。見一座畫舫遊來,艙首有一個紅衣女子正在跳舞,水袖招搖,蛇身靈川,輕雲出岫,流螢掠空。那歌聲竟也是由她唱出!
人群中唧唧喳喳的談論聲告訴我,她就是莫紅鳶。果是名不虛傳。我暗暗佩服。淺淺一笑。
這邊倒是熱鬧得很。我單是閑站著就站了好久。
暖的風吹拂著,挺舒服的。看著身邊陌生的人來來去去,倒也是一種無聊的愜意。
“這位姑娘,幫在下個忙如何?”溫潤如玉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回頭一看,我著實是吃了一驚。這人竟是我在客棧窗邊看到的人。才認真看清他的相貌,身修八尺有餘,一身流光錦月色長袍,繡雲紋暗織沉花疊領,同紋飾繪色米麥箭袖,腰係裸色通花織絛,更是將完美的身材展現得淋漓盡致。左別一支綴玉青簫,右係一個淺櫻色梅花香袋,腳踩墨色緞麵織雲鞋,瞧著他那一身行頭,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手裏拿著一柄折扇。一頭漆墨的長發卻單單憑一條絲帶束起,發梢帶著月光,眉冷若劍,雙目形如寬柳,大合度,一雙黒眸傾下之光芒,鼻如高峻挺拔的山峰,唇形堪稱完美,唇薄得像工筆一線,色淡若水,帶著淺淺的笑意,臉部線條柔和流暢,再柔一分則糯,再剛一分則強。我微微一怔,才回神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