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妹,你今天居然有工夫到花園裏頭來?真難得!”王氏帶著假笑說;接著她又問一句:“四姑娘幾時下葬?”
“多半在下個月初七,地還沒有買定,”沈氏皺皺眉頭低聲答道。
“五太太,你真是個好母親,”陳姨太馬上接下去說,好像不肯把沈氏輕易放過似的。“其實,我說,四姑娘年紀那樣小,又何必東看地西看地,隨便在義地上找塊地方葬下就是了。既省事,又省錢。”她又望著王氏微笑道:“四太太,你說是不是?”
“自然羅,”王氏不讓沈氏有機會說話,便接下去說,“像現在這種世道,能夠省一個錢就算積一點福。我不曉得五弟妹怎樣,像我們這一房用度就不小。我真怕這樣花下去,漏洞一天多一天,將來補不起來真不得了。所以四老爺(她對陳姨太說)主張把這座公館賣掉,賣來錢各房分分,也可以貼補貼補……”
沈氏的注意力一直沒有集中。這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嘰嘰喳喳一來,反而把她的腦子更攪亂了。她聽見說“賣掉公館”,便似懂非懂地插嘴說:“把公館賣掉?”
“當然!你難道還不曉得?五弟就沒有告訴你?”王氏故意做出驚訝的神氣說。“這還是五弟說起的。他一連幾晚上到我屋裏來,就是跟我商量這件事情。其實事情也不難辦,就隻有三哥會反對。但是哪個會怕他?公館是大家的。分家就該分個徹底。不分,未必就留給哪個人獨吞?”她似乎真的動氣了,兩個顴骨高高地隆起在她那白粉蓋滿的臉上。她突然伸手到腦後去,從發髻上拔下那根銀針來,好像要用它來刺什麼人似的。其實她卻慢慢地把針尖放進嘴裏去剔牙齒。
“我們走吧,”淑華在琴的耳邊輕輕地說。她一個人先出去了。芸看見淑華悄悄地走出,便也跟著她出去。琴還留在亭子裏,她想從王氏她們的談話裏多知道一些新的消息。
“其實我看,也不必賣掉公館,大家住在一起也熱鬧些。究竟是自己的房子。到外麵租人家房子住總不大方便,”沈氏悒鬱地說。她的眉間隱隱地皺出一個“川”字。她對這個公館還有點留戀。而且她想起跟著克定搬出去單獨過日子,忽然感到了恐怖。
“五弟妹,你倒說得容易!”王氏不高興地冷笑道。你不記得前幾天劉升下鄉回來怎樣說?去年租米收齊,恐怕也隻有往年的一半多。今年更差。這幾個月到處都在打仗,‘棒客’“注釋1”沒有人管,又凶起來了。各縣都有。外麵還有謠言,說溫江的棒老二舊說過,本年新租他們收八成,佃客收兩成,主人家就隻有完糧納稅,一個錢都收不到。萬一成了真的,你看焦不焦人?你四哥又沒有多少積蓄,我們熬不起!比不得你們錢多!賣田現在又賣不起價。不賣房子,我們將來吃什麼?再說,公館這樣大,我們一房隻有幾個人,也住不了這種大地方。白白有個大花園,我一年到頭也來不了幾回。況且花園裏頭總是出凶事,前年鳴鳳投過湖,今年四姑娘又跳井。我看花園裏頭一定有冤鬼。如果長住下去,一定還有凶事。五弟妹,你擔當得起嗎?不說你擔當不起,就是三哥也擔當不起!”王氏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威脅沈氏了。
沈氏又氣惱,又痛苦,又有點恐怖。王氏的老鴉叫一般的聲音不住地在她的腦子裏打轉,好像是用一把尖刀在割她的腦子。她受不住,她的臉色變得十分慘白。她也不想保護自己,更沒有念頭去傷害別人。她隻想逃避。她帶著恐懼地睜大兩隻小眼睛,看看王氏,又看看陳姨太。她們正帶著輕蔑的眼光打量她。是那樣鋒利的眼光!她不能夠支持下去了。她求饒地說:“這又不是我的事。我並沒有說過不賣公館。你們要怎樣隨你們好了。”她說罷,連忙走出亭子去。琴憐憫地陪著她。芸和淑華在前麵橋頭等候她。她剛轉一個彎,便聽見快樂的笑聲從亭子裏追出來。在笑聲中她似乎分辨出“笨豬”兩個字。
“我真害怕她,她那張嘴就好像要吃人一樣!”沈氏走到橋頭,才吐出一口氣來,回頭望著亭子低聲說,“我一輩子就吃她的虧。”
“聽四舅母的口氣,這個公館遲早總要賣掉的,”琴惋惜地說。她愛這個地方,在這裏她有過那麼多的美麗的回憶,她的一部分的幸福的童年也是在這裏度過的。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跟眼前的這一切分別。
“賣掉就賣掉!哪個才希罕這個地方!未必離開這兒我們就活不下去?換個地方我們倒清靜些!”淑華賭氣地說。
“這個花園很可惜,”芸惋惜地說。她用留戀的眼光看看四周的秋景。她感覺到天空、水麵、假山、樹葉,它們的顏色比在任何時候都更可愛。她輕輕地吸了一口迎麵撲來的清新的空氣。漫天的清光舒適地撫著她的眼睛。她愛眼前的一切,它們好像是在夢裏一般地美麗。她不忍失去它們。
琴微微歎一口氣,她下了決心地說:“三表妹說得對。讓他們賣掉它也好。我們也真該往更大的地方去了。”
“更大的地方?”淑華驚訝地問道,她和另外兩個人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
“是的,比花園、比家庭更大的地方,”琴點頭說。她望著淺藍的天空,眼睛突然發亮了。
這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傍晚,夜幕從天空罩下來,公館裏的仆人、轎夫、婢女、女傭們便集在堂屋前麵天井裏準備做那個一年一度的插香工作。每個人都分到一大把燃著的香。他們拿著這把煙霧熏眼的香往四處散開,找到一個地方,躬著身子把香一根一根地插在天井中石板縫隙裏,牆腳邊,石階下。從大門內天井裏到堂屋門前,從桂堂到後麵大壩子,從廚房到花園外門,都有這一點一點的火星。它們排列得整齊、均勻,就像有人在用朱筆繪出這個公館的輪廓。
覺民走進大門,便聞到一股強烈的刺鼻氣味。繚繞的煙霧使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到處都是火光。有幾次他的腳差一點就踏在香上麵。他走進二門,聽見覺英、覺群他們的笑聲。這幾個孩子正忙著在大廳上各處插香。他跨進拐門,往自己的房裏走去。他進了房間,打開立櫃門,把手中的包袱放進櫃裏,又鎖上櫃門,然後放心地噓了一口氣。他的臉上淡淡地浮出了緊張後的鬆弛的微笑。他在立櫃前站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隔壁有人帶笑地大聲說話。那是淑華。他知道她們都在覺新的房裏,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他揭起門簾,果然琴、芸、淑華都在這裏。淑華正在講話,瞥見覺民進來,便咽下嘴邊的話,掉過頭對他說:“二哥,你今天跑到哪兒去了?也不回來陪客人吃晚飯?”
“我有點事情耽擱了。本來想回來的,”覺民故意做出安靜的聲音答道。
“是不是又是你們報社的事情?我看你一天也夠忙了。我跟你比起來自己真有點不好意思,”淑華天真地帶笑說。
淑華的第一句話使覺民的臉色略微改變了一點。不過除了琴,就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改變,而且覺民立刻用淡淡的微笑掩飾過去了。他不回答淑華的問話,卻問她:“三妹,你的功課預備得怎樣?”
“今天有客,我們又陪五嬸到花園裏頭耍了半天,我哪兒還有工夫摸書本?今天就算放一天假吧,”淑華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