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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子又動起來,火夫在下麵大聲叫喚。轎夫們開始拉動繩子。廚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幫忙。他們五個人用力拉著,把繩子一寸一寸地拉上來。眾人的眼光就跟著繩子移動。大家的心也隨著繩子跳動。每個人都把一些話咽在嘴邊,隻等著在一個時候讓感情暢快地爆發。

於是一個可怖的雷響了!袁成、文德、覺新、覺民都撲到井口去,彎著腰蹲在那裏。他們在移動一件東西,口裏不住地講著簡短的話。他們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離開井口。覺新、覺民兩人抬著淑貞的屍首走下井邊台階。文德和袁成跟在後麵。高忠和蘇福也從外麵趕來了。風雨燈的燈光無意地落在那張小眼小嘴的秀麗臉上,依舊是那張忍受的、帶著哀怨的麵顏,前劉海緊緊貼在額上,眼睛閉著,左眼皮上和左邊額角上還留著幾縷血絲,血滲在水珠裏不斷地從發鬢間滴下來。嘴微微閉著,嘴角有血跡。衣服浸透了水,裹住她的瘦小的身子。小腳上的繡花緞鞋卻隻剩了一隻。一根散亂的辮子重重地垂下來,一路上滴著水。

女人們痛苦地、恐怖地低聲叫著。有的掉下眼淚,有的閉著眼睛唉聲歎氣。淑華悲痛地喚了幾聲:“四妹!”她傷心地哭了。琴也用手帕蒙住臉抽泣起來。

但是在這些人中間最痛苦、最傷心的還是沈氏。她看見淑貞的麵容,連忙撲過去,一把抓住那個還在滴水的冰冷的手,帶哭帶嚷地把她的臉往淑貞的身上擦。覺新和覺民隻得停在台階上,他們無法移動腳步了。

“五弟妹,你不要傷心了。等把四姑娘抬回屋裏去再說,”周氏連忙過去拉住沈氏的膀子勸道。

沈氏不肯聽話,仍然帶哭帶訴地抱著淑貞的身子不肯放。覺民忍不住掉頭對旁邊的人說:“你們勸一勸。”

克明抱著水煙袋同張氏一起來了。翠環提著燈跟在他們的後麵。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克明沉著臉,什麼話也不說。他心裏很不好過。他仿佛受到一個大的打擊。他見到了一個不可避免的災禍的朕兆。他並不是特別關心淑貞。他是在悲歎他那個逐漸黯淡的理想。他知道他們一步一步地走近毀滅的道路了。

張氏捧著大肚皮走過去幫忙周氏安慰她們那個哭得很傷心的五弟妹。琴也過去勸沈氏。她們幾個人終於把沈氏拉開了。也不用木板,覺新和覺民一個抱頭,一個抱腿,抬著淑貞的屍首走下了台階。文德和高忠在旁邊幫忙抬著淑貞的背。他們慢慢地走著,出了園門。好些人跟在他們的後麵,沈氏不停地在路上發出傷心的哀號。

覺新抬著淑貞的上半身。他裝了一腦子的痛苦思想。他的眼淚時時落到淑貞的冰冷的臉上。覺民抬著淑貞的腿。他始終被悔恨和痛惜折磨著。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掉一滴淚。他望著那張沉睡似的臉,痛苦的回憶不斷地啃著他的腦筋。他允許過要援救她,她始終等待著他的幫助。如今他輕易地辜負了一個寂寞的小女孩的信任,再沒有補救的辦法了。

他們抬著淑貞出了過道,走下天井,經過堂屋門前往右廂房走去。這個工作本來不必要他們來擔任。但是他們遣走了袁成和蘇福,自動地抬起淑貞的頭和腳。袁成彎著背包了一眶淚水,幾次走到覺新的身邊,說,“大少爺,讓我抬吧。”蘇福不聲不響地跟了上來。覺新隻是搖搖頭,不回答一個字。這是他們對這個小妹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這個孤寂的小妹妹,她需,要他們的愛護,然而他們並沒有把適當的愛給她,他們撇下她,讓她一個人孤寂地走上毀滅的路。她寂寞地生,寂寞地死,在這十五歲的年紀,她像一朵未到開花時候就被暴風雨打落了的花苞。

他們默默地繼續走著。淑貞的身子在他們的手裏變得更沉重了。這是愛的工作。這也是痛苦的工作。這個柔軟的瘦小的身子忽然變成了鐵塊一般的東西。它不僅沉重地壓住他們的手,它還像鐵石一樣地壓在他們的心上。頭上是一個廣闊的黑暗的天空,後麵跟隨著一大群搖晃的咕噥著的黑影。他們能夠把這個心上的重壓推到什麼地方去?一個怨憤不平的聲音在覺民的心裏叫著:“為什麼我們都活著,大家都活著,偏偏該你一個人死?為什麼大家要逼著你走那一條路?你從來沒有傷害過一個人!”但是如今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她的帶血的小嘴連一個字、一個訴苦的聲音也吐不出來了。他看看天,天仍然是廣闊的,黑暗的,滿天的星子也增加不了多少光輝。北鬥七星永遠指著北方,北極星依然那樣地明亮。它們是見過了千千萬萬年的人世的,它們現在也不能夠給他一個回答。這是一個黑暗的、絕望的時刻。不過沒有人注意到覺民的可怕的麵容。

他們進了淑貞的房間。春蘭已經把燈點燃了。房裏沒有一點改變,書桌上還放著淑貞的未做完的針黹。五房的女傭胡嫂先去取下淑貞床上的帳子。文德和高忠便鬆開手站在一邊,幫忙覺新和覺民把淑貞的屍首放到床上去。淑貞的頭靜靜地壓在那個雪白的枕頭上。覺民拉了一幅薄被蓋住她的身子。覺新還摸出一方手帕,替她揩去臉上的水跡和血跡。她仿佛還是在睡夢裏似的,她做的一定是淒楚的夢。他們剛剛離開,沈氏馬上瘋狂地撲過去。她拉開薄被,俯在淑貞的又冷又濕的身上,小女孩似地大聲哭起來。春蘭跪倒在床前,把頭埋在淑貞的腳邊,傷心地哭著。

一屋子都是人。但是大聲哭著的人除了這主仆兩個外,還有剛剛跑進來的喜兒。覺民看見覺新站在書桌前不想出去,便過去拉拉覺新的袖子,低聲說:“我們走吧。”

他們走出來,剛走下石級,廚子的下手便過來對覺新說:“大少爺,火房在等賞錢。請大少爺轉回五太太一聲。”

覺新皺了皺眉頭。他看見火夫也站在淑貞房間的窗下,便短短地答道:“你到我屋裏頭去拿!”他也不回轉身去見沈氏,便跟著覺民匆匆地往對麵那條過道走去。

他們到了房門口,看見廚子的下手和火夫都跟在後麵,覺新吩咐一句:“你們就等在這兒,”他同覺民揭起門簾進去了。

琴、芸、淑華正在房裏講話,綺霞和翠環站在旁邊聽著。翠環看見覺新,便說:“大少爺,我在這兒等你,三老爺請你去。”

覺新應了一聲,卻先往內房走去。他在裏麵一個抽屜裏拿出一包當五角的銀幣。他打開紙包,抓了一大把銀幣,拿著走到房門口,掀開門簾,遞了兩個給廚子的下手,又遞了十個給火夫,看見他們高興地道謝著走了,他才走回房裏。

“大哥,怎麼該你給賞錢?”淑華驚訝地問道,她的眼圈還是紅的。

“這不是一樣的?我何必又去麻煩五嬸?橫豎是為著四妹。我為著她也就隻能夠做這點點小事情……”覺新沒有把話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

琴和芸還在聽覺民講話。翠環關心地望著覺新,柔聲說:“大少爺,等我打盆水來,你洗過手再走吧。”

“好,”覺新無可如何地點頭說。他覺得心裏稍微好過一點。他又同琴、芸兩人說了好幾句話。

翠環端了臉盆出去,不久就打了臉水回來。覺新揩了臉,又洗了手,然後和翠環一起走出去。

“大哥今晚上也受夠打擊了,”覺民看見門簾掩蓋了覺新的背影,低聲對琴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幸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地一齊來?偏偏都擠在一個晚上!”淑華煩躁地插嘴道。

“不過你倒好,你的事情成功了,”琴安慰淑華道。她其實是在安慰自己,因為隻有提起這件事,她才看見希望,才可以驅散哀愁。

“我固然成功了,不過四妹——。我們為什麼不能夠早給她想個法子?”淑華痛苦地、悔恨地說。她昂起頭,伸了一隻手到背後去拉過辮子來用力扯著。

別人隻能夠回答她一陣沉默。玻璃窗外階下蟋蟀叫得更響了。是那樣淒切的哀歌。在雕花格子窗外麵,從淑貞的房裏送過來沈氏的瘋狂似的哭訴。隻有這麼短的時間!一切都改變了。他們仍然坐在這個房間裏,他們仿佛就做了一個夢。

“五爸真豈有此理!他曉得四妹跳井,不但不來料理四妹的事情,反而跑到小公館去了。這種人也配做父親!”覺民忽然憤慨地說。他的心裏充滿了憎恨。

“五舅母也可憐。現在既是這樣,當初又為什麼要折磨四表妹?”琴的腦子裏裝滿著沈氏的哭聲,所以她回答的和覺民的話並不相幹。

“我想到四表妹,她今天下午還說起她月底過生,要請我來吃麵,”芸淒涼地說著,她的眼圈一紅,又是淚光瑩瑩了。

“我們現在到那邊去看看她也好,這是最後的一麵了,”琴悲聲說著,就站起來。

“那麼我們立刻就去,”淑華也站起來說。

“棺材要天亮後才會進來。你們去看看她也好,現在多半在給她換衣服了,”覺民溫和地對她們說。

不過他仍然留在房裏,並不伴著那三個少女出去。

“注釋1”火房:即“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