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離歌唱三遍,山中多少年(1 / 3)

離歌唱幾遍,山中多少年

數不清究竟過去了多少年,或許是五十年,又或許是六十年,總之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當初一起放肆揮霍青春的少年已經老去,有的已經先一步乘著白鶴歸去。久到當年那象征著榮耀的那麵磚牆都已經模糊,雨打落葉,身世浮沉,年少時少年同遊的青春在落葉下腐朽,將牆角的磚石腐蝕,那將是回不去的青春。而那已經如同朽木的落葉,正是唐默那顆早就平靜的心。

唐默坐在輪椅上,稀疏的銀發散亂地分布在頭頂,黑色框架的老花鏡下,那雙曾經被稱讚有神的眸子此刻已經被歲月,被世事所渾濁,時光是一雙無所不能的手,流逝間,唐默便從雄姿英發的少年變成了如今輪椅上殘喘的老者,已經看不到唐默當初縱橫捭闔的模樣,隻能看見他枯枝般手指不停地顫抖著,渾濁的眸子之中有光芒閃動。

人生就是和上帝開的一場玩笑!唐默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他甚至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老人那般老成,或許是在十幾歲時,抑或是在二十幾歲向那個女人求婚時。

然而這個玩笑並不怎麼好笑,反而聽上去有那麼一絲淡淡的悲意,有著一絲對人生的遺憾和對命運的感歎。

他總是在想,我已經老了,應該有資格出這麼一些死氣沉沉的話吧,縱使是裝深沉,也未必不是一個好方法!

是的,他已經老了,老得喜歡坐在窗台前幻想,幻想那夢幻一般的青春,幻想少年們的側臉和姑娘們修長的大腿……

時候唐梧桐躺在唐默的懷裏聽著唐默夢囈般的話語,總是疑惑地抬起嬌的腦袋蹭著唐默的胸膛追問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是唐默隻是寵溺的揉著她的腦袋,笑著:“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如今唐默老了,唐梧桐已經長大了,但是她還是不明白。這句話在唐默口中醞釀了幾十年,變得越發的醇香,仿佛酒釀的瓊漿玉露。唐梧桐總是在不經意間品嚐這濃鬱的醇香,最後迷迷糊糊地望著迷蒙的遠方,縱使被那若有若無的悲傷灌醉,在深夜裏沉默著睡去。唐默總是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坐在窗前,口中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唐梧桐以前總是笑他,爸爸你真像電視裏那些跟著教書先生讀書的書生。

而這時唐默會睜開眼睛,含糊不清地:“是啊……”

然後那雙眼睛又會沉沉地閉上,口中繼續咀嚼著那句已經被唐默嚼得不成樣子的話。

“人生就是和上帝開的一場玩笑!”

唐默枯枝一般的手伏在輪椅的扶手上,唐梧桐看到爸爸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瘦成了這個樣子,鬆弛的皮膚宛如無力地垂落下的落葉,那凸起的血管就像是那分明的葉脈,輕輕地覆蓋著腐朽的地麵,掩蓋著他生命的垂危。

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很心疼,很內疚,這種內疚,應該是來自於母親去世的時候,或者來自於此刻,看到了唐默顯瘦的模樣。在過去,他應該是一個縱橫捭闔的男人啊!他是多麼風光,他手中的筆在紙上金戈鐵馬,在紙上指點江山。他的過去,無比的輝煌!

唐梧桐那時總是往唐默懷裏鑽,而唐默總是笑著罵她:“都那麼大了還往爸爸懷裏鑽,看你以後嫁人了怎麼辦!”

那時的唐梧桐還不懂事,總是真地望著唐默,用她無邪的眼睛望著唐默:“我才不嫁人呢!要嫁我也隻嫁給爸爸!”

那個時候的唐默,在唐梧桐看來是無所不能的,在她的眼裏,唐默就像是魔法師那樣,總能變出她想要的東西,比如糖果。盡管後來她知道了那是被唐默藏在了衣袖裏的結果。

而唐默則會無可奈何地笑著聲“傻姑娘”而將唐梧桐摟在懷裏。

“可是……媽媽女兒都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啊!”

唐梧桐總是出其不意地用一些奇怪地話,裝作像是一個大人一樣很認真很認真地話。

而這個時候唐默總是會笑笑,眼中的寵溺便會更加的濃鬱幾分。

“姑娘總是要嫁人的!”,唐默會在沉默很長時間後突然冒出一句話,像是不經意間隨口的一句話。

或許是繼承了唐默的倔強,這個時候唐梧桐會:“要嫁,我也要嫁一個和爸爸一樣的男人!”

那個時候唐默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那個時候唐默還在文學的路上摸爬滾打。

後來,唐默老了,他也站在了文壇頂峰,唐梧桐總是在唐默睡熟之後坐在唐默的書桌前,摩挲著唐默白創作的手記,紙上還殘存著唐默執筆時的悲傷,應該是對某個女人的思念,應該是對少年同遊的夥伴,對韶華失去的青春的追憶。

而現在,他隻是一個在輪椅上殘喘的老人,一個回憶著過去度日的老人。

唐默望著眼前熟悉的牆麵,即使過去了幾十年,歲月風雨將牆上那些風光無限的名字模糊得看不清模樣,但是那刺眼的“狀元牆”三個字卻是那麼清晰。

那三個字仿佛帶著刀子,唐默的眼睛被刺得生疼,一串串的年份後那些似曾相識的名字,有的如今被世界所熟知。

唐默移動目光,仔細地尋找著那些熟悉的名字,就算是字跡被時光模糊,變得不堪,但是對於唐默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當年可是一個烈馬狂歌的少年啊!當年他也有過縱橫撻伐的夢想。

可是那隻是當年啊!我已經老了!

唐默無力地垂下眉目,渾濁的老眸裏似乎有著光芒一樣的東西。因為他已經看不清那些叫做“寧缺”,叫做“林楓”,叫做“辰東”……有很多的名字。

落葉飄搖而下,落在唐默腿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聲響,像是一聲親切的呼喚,叩問著唐默那顆沉寂的心。可是他已經再無熱血,他不再是那個所向披靡的少年!如今他隻是那個執著於回憶的老人。一個固執倔強的老人。

終究還是挫敗地低垂眼簾,將目光移向別處來掩飾自己的失落。

風吹過,有些冷。或許是唐默已經真的老了,竟然已經漸漸地感受到了指尖傳來的冰涼。冷風透過長衫的縫隙,無情地吹打在他殘缺的身體上。唐默又有些興奮,他興奮於自己還有些感覺,或許這才讓他感受到安慰,讓他覺得,時間還長。他十分享受這種真切的存在感,但是又憎恨自己,憎恨自己那顆心,憎恨自己為何還會存在於這個世上,而不是隨著那個叫做連柔的女人一同離去。

因為他知道,連柔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他要拚命地活下去,活得更久一點。

所以感覺到冷他才會感到高興。

所以他才會憎恨自己。

這就是老人所擔心的吧!越是年老了,便越是增添許多不舍,哪裏有年少時那般放蕩不羈呢!

“人生就是和上帝開的一場玩笑!”

唐默重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他忽然間想起來了,這句話是自己在什麼時候所出來的。

那年,他十八!

對啊,那年他剛好成年!

那年,他剛好遇到了一個姑娘!

此刻,唐梧桐聽著爸爸出那句話,心中驟然一緊,仿佛一雙大手死死地捏住了她的心髒,讓她喘不過氣來,那是一種悲傷,悲傷得堵住了心口,悲傷得想要哭泣。

從前唐梧桐總是無理取鬧地纏著唐默爸爸,爸爸,你就告訴我吧,上帝真的存在麼?

但是現在唐梧桐似乎明白了,明白了幾十年來唐默心中那一絲遺憾,那一絲不甘。盡管唐默表麵上看起來已經德高望重,為世人所尊重。

唐梧桐輕輕地俯下身子,伏在唐默的耳邊,柔聲:“爸爸!”

唐默似乎是在沉睡,流露出一絲微笑,將長滿了銀發的頭像個孩一樣枕在唐梧桐的手臂上,繼續著那夢囈一般的話語,聲音輕得就像是那片落葉,落在他的腿上是那般溫柔。

“從前柔兒就是這樣躺在我的懷裏!”

突然間,唐梧桐想哭,但是卻不忍心哭。

柔兒是她媽媽,是唐默對媽媽的愛稱。

柔兒的全名叫做連柔。

唐梧桐突然覺得唐默真的很令人心疼,其實,爸爸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吧!

很多時候,唐梧桐都會有這樣的錯覺,即便唐默有很多的朋友,也總會有許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時不時地到家裏來坐坐,美其名曰探望,然則總是那些見不得光的請求。臨走時也會丟下一些名貴的茶葉,或者是名酒什麼的。但是唐默從來都沒有收下過,不論對方怎樣執著,那盒名茶,那瓶名酒,第二總會準時地出現在那個人的家裏。

唐梧桐知道,爸爸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他有時候也像個孩子,比如現在。

她在心裏問自己,這個男人,還是不是自己的爸爸呢?或許……從媽媽走的那,爸爸就已經不是爸爸了,因為他的心,已經隨著連柔而去,到了那個被稱作堂的地方。

她還記得,媽媽去世的那,唐默端著酒杯。一個人麵對著窗台,坐在連柔生前最喜歡的那盆蘭花之前,一口一口地將烈酒灌入喉嚨,一邊流著淚,一邊在訴著什麼。

那是唐梧桐第一次看到爸爸流淚。

唐梧桐知道的,唐默很早以前就有了胃病,甚至那胃病比自己還要年長。

那也是她的記憶中,唐默第一次喝酒。

似乎是為了應和那樣的悲傷的情景,那的氣特別的陰沉。陰沉地讓人異常地難過,總是想要發泄些什麼。

就比如那時的唐梧桐,她對著唐默大吼:“你是一個男人,能不能別動不動就哭啊!”

“媽媽死了!”

“我媽媽已經死了!”

“死了,你知道麼,我媽!死了!”

最後一句已經是咆哮,瘋狂地咆哮,憤怒地咆哮,唐梧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因為媽媽半夜是滴落在日記本上的淚水麼?或許是吧!

盡管不承認,可是他的心裏自始至終都在認為,是唐默害死了他的媽媽。

或許那她真的忘記了,唐默從來沒有在她的眼前流過淚。也從來沒有在她的眼前流露出任何的負麵情緒。

或許是連柔的去世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又或許是她長大後忘記了時候她躺在唐默懷裏時那般乖巧的自己。

總之,那她真的忘記了許多,但她清楚地記得,那唐默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一聲苦笑,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繼續將辛辣的烈酒往喉嚨裏拚命地灌。

那一刻,唐梧桐感到心好痛。

那種真真切切的疼痛,讓唐梧桐特別的想哭,大哭一場。

淚水不停地流下來,那,他們父女都哭了。

她記得唐默在那對自己的一句話。

他:“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