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自睡夢中驚坐起。
內室燭影明滅,窗外更深露重。
前一刻她本已墜入了玉沽池冬月刺骨的冰冷,這會兒竟就安然躺在涼州城自家溫暖的床榻之上。
這究竟是夢,還是命?
她試著輕喚了聲,“常思?”
未頃,一個僅著中衣,披散著頭發的十三四歲少女步履倉皇的過了來,“小姐你終於醒了!”
將離怔怔看著眼前之人,隻覺恍如隔世,卻不曉本已不在那世,忽而淚難自禁,如泉湧。
“小姐不要太過悲傷...”
常思伸手摸了摸她冰涼的臉,手掌溫熱,如一泓暖流融化了垂死之人凍結的心淵。
“常思,把鏡子拿來。”將離收淚低泣道。
常思雖疑卻仍是從案上拿了銅鏡來。
將離心中本早有準備,然乍見鏡中自己幼稚的臉龐,心中不免又恐又喜又驚,自己這是回到了幼時麼?
她沒死?
驚恐之餘,她驟然想起落水之前無意聽到皇帝與內大臣的對話,別的已然忘了,隻那一句“永陽王是越發活得膩煩了,可是要朕像當年處置平西王那般收拾他?”
像當年處置平西王那般…
將離的心緊緊抽搐著,抓過常思的手問道,“我爹呢?”
“小姐,你忘了?王爺他...已去了兩天了。”
常思隻當她是傷心欲絕,忘了前事,便用手輕輕為她撫背。
兩天...
所以她還是沒有來得及阻止事情的發生。
父親死去的那夜,狂風大作,暴雨姍姍未至,翌日卻大雨滂沱。
後半夜,副將韓叔叔急急來報,“王爺一行於馬巍嶺遭山賊偷襲,下落不明。”未多時竟傳來噩耗,隨行十九人全部遭難,軍師參將仆從無一例外,她爹爹更身中數箭,慘烈之狀不忍睹視。
第二日,才在斷脊穀找到了他們的屍首。原來是亂石自山頂而下,他們驚惶之中,又有亂箭齊發,躲避不及,皆葬身於穀底。
將離那時十二歲,親母早亡,隻有平西王一個親人,然而一夕之間便成了身如浮萍的孤女,不知是何種悲慟。
三日後,滔天的白幡,層層疊疊,似迎麵蓋下的巨浪,漫天的陰寂,暗戾混濁,壓得人喘不上氣。
門外幡旗迎風飄蕩,聽說魂魄會隨著這飄揚的幡蓋歸來。
將離服斬榱,上衣下裳都用最粗的生麻布製成,左右衣旁和下邊下縫,使斷處外露,未經修飾,其餘家仆丫鬟亦服緦麻、袒免。
靈堂上卻未見父親的側妃顏氏。
側妃投池了!有人慌張來告。
將離本已是心衰力竭,頭腦昏沉,霎聽到這個便突然驚醒,她竟然忘記了二娘前世是隨了父親去的,她自投於蘅華苑北池中。
當將離去時,還是晚了。
顏氏著華服豔裳,墨發披散,漂浮於池中。她身邊彩魚嬉戲,紅蓮沉醉,秋水長空有彤雲飄緲,白鳥自飛。
將離頹然攤坐於地上,良久,忽而神思清醒。
自己前生對二娘不甚敬重,不知原來她是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子,對父親的一片真心竟到了如此地步。
若二娘不死,她應該不會去長安。二娘既死,她便真成了舉目無親的孤女,皇帝會派人接她上京,一則假以體恤遺臣孤女,向世人彰顯仁義,二則平西王府多年積業可皆充入國庫,實乃兩全其美。
當天上已是冷月孤星,她愴然仰麵,竟覺這十幾日如夢一場,她又回到了前世的軌道上,隻是這人心已絕然不同了。
長安就像一個藏在萬重機關中的裝滿珍寶的匣子,雖危機四伏,卻也並非去不得。那裏既會供她錦衣玉食,又有華庭美閣,冷槍暗箭是勢必要受的,躲也躲不掉。至於有些人,是必不會去沾惹的了,前世的下場就是明鑒。
終七過後,靈柩入葬,挽歌入禮,唱《韭露》:“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複活,人死一去何時歸?”
將離在靈前作揖拜禮,然後捧把黃土,灑向棺蓋。
人生隻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前世的這時她隻曉得從此最愛她的爹爹沒了,還沒有那個心思去想以後究竟麵對的是怎樣的人生,小小的人兒隻知道哭,緊緊跟在她身後的常思也哭。
那日蒼黃的墳坡寒蟬淒切,暮靄沉沉,飄浮的柳絮彌漫了滿山遍野的悲傷。
這回,將離沒有哭,她平靜的看著暗黃泥土慢慢掩蓋了朱漆的棺木,最終堆成了一座小山。
此後應是長別離,涼州,再也不見了。
她現在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好好的活下去,不管有多難,有多辛苦,也一定要好好活著。
不久後,從遙遠的長安帶來了她意料之中的消息。
“平西王少負氣節,沉重寡言,家貧力學,壯懷激烈,禦夷於關外,乃吾朝之棟梁,然一日既哀喪,朝野俱悲,朕猶甚痛,今念及其獨女稚幼無依,特命副將韓奕忠即日護送郡主入宮,由太後親為撫養,並晉封為江城公主,享皇女供奉…”那紙黃絹上有如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