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捆綁了我的爹娘(1 / 1)

城裏的新房蓋好之前,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回去當然是直奔父母居住的舊宅子的。叫我沒想到的是,我一進門,就被牆上那些畫吸引住了。正前方,是一幅鮮豔的城市街景,那是某個城市的一個丁字路口,商廈和模糊不清的廣告牌林立,街上的汽車和公共汽車排成了長龍,穿行在其中的行人密密麻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摩登時髦,某個廣告牌下,居然還有幾對年輕男女在接吻。再往炕上看,沿牆貼著一圈拆開的過時掛曆,每張掛曆,也都是城市題材的豔麗的畫麵,有公園的各個角落、有摩大廈、有立交橋、有火車站、有紅綠燈。母親興興地接過我的提包,放好,然後捅開火,坐上鍋,抓過幾個雞蛋,磕進碗裏,一邊嘩啦嘩啦攪,一邊嗬嗬地走到我跟前,,你住的城市就這個樣吧?我一時不知道什麼。那些城市的畫麵,好多是失真的,我若城市哪是這種樣子啊!母親可能會大失所望,通過別人的描述,通過這些畫麵,母親的心裏已經建立了城市的基本形象,我不忍心冒然去破壞,隻好點點頭,在嗓子裏哦了一聲。

院子裏的荒草早已不見了蹤影,那些剝蝕得坑坑窪窪的老磚,都被父親用水泥糊得平平整整。窗欞、門板、地麵上,幹幹淨淨,一點塵土沒有。剛醞釀分家時,我們姊妹弟兄們不放心,擔心那老宅子多年不住人,破敗得不像樣子,讓倆老人居住,會不會更破敗?沒想到,二老把個破宅子收拾得這般整潔。我端著母親給我煮的大碗麵條,眼睛不由得移到了南邊的馬棚。馬棚已經坍塌好多年了,如今也收拾得像模像樣。馬棚裏的騾子正站在槽邊打著瞌睡。那是一頭老騾子,是生產隊解散時分給我們家的,我們弟兄們分家時,這頭騾子沒分,仍然算是大家的共有財產,不過由我父母養著。母親端出炒好的雞蛋,催促我快吃,我看母親要給我加雞蛋,躲著給我爹留著,母親拽住我胳膊,著他那麼大歲數了,啥沒吃過,還給他留著!就不由分把雞蛋扣進了我的碗裏。母親告訴我,父親在村前河岸上刨了一片荒地,準備種點青菜,再種點麥子。我忽然想起來分家時,父母把地都分給了我的哥哥,是以後給他們二老抓把糧食就夠吃了,種了一輩子地,再不想種了,便隨口問道,爹不是不想種了嗎?母親一努嘴,聽他呢!見了地,手就癢癢。

父親回來了,左肩挑著茅罐,右肩扛著钁頭,钁頭把上掛著一捆騾子吃的杆草。我跑上前把父親肩頭的重荷接下來,父親,啥時來的?我下半後晌到的。母親把我來時買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看看,你兒子給你買的這個褂兒,多洋氣,看看這個果子,香著呢。正著,鄰居三三兩兩的進來了,這下母親更來勁了,索性把那些吃的東西分給鄰居們,鄰居們都推讓著,母親就嚐嚐、嚐嚐,這可是城市裏的東西。鄰居們心地掰了一塊放進嘴裏,吧嗒著嘴唇,連連誇讚,既誇嘴裏的點心,也誇我,誇母親。自豪的母親把鄰居們送走,就精神爽爽的張羅晚飯了。

村裏都睡得早,不到九點,我和我的父母就躺下了。這是一個踏實無比的大炕,我躺在父母之間。拉息電燈後,從我父親那裏發出了第一句問話,到過廣州嗎?沒待我回答,母親那裏就,孩子哪沒去過,全國都走遍了。因工作關係,我去的地方確實不少,但廣州我還真沒去過,我本來想如實相告,可一想父母親正等著我的回答,而且他們所期盼的回答,我是知道的,就撒謊,到過。於是,從來不多講話的父親,話題突然多了起來,他就像個好奇的孩子,問我這個,問我那個,我母親也時不時的插進來,問些很簡單的問題,比如關於火車的,關於飛機的等等,我父親的問題,似乎要深刻一些,他大都是要從我這裏證實他聽到的傳聞,比如他問,聽中南海和安門下邊有地道?有些問題我回答不了,就用一種合理的猜想作答。我知道我所有的回答,對父親母親都是新鮮而富有意義的,它們也許會在鄉鄰們的聊中,成為資本,甚或會大大增強我父母在鄉親們中的凝聚力。因了這種緣故,我認真而慎重對待著父親母親的每一個問題。就在這無數的問題和解答中,我陪伴著父親母親度過了大半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