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浙中陽明學者的個性特征(3)(1 / 3)

夫子之學,超然獨悟,以知止為聖學之要訣,以精思為致知之工夫,以格物為致知之功效。誌必於道,據必以德,依必以仁,遊必以藝。體用有內外,知行有先後,有動有靜,有始有終。存之於心,則常定、常靜、常安,主宰在我而虛靈之體不昧;應之於世,則能慮、能精、能一,巨細曲當而不失時措之中。端緒簡易,旨歸明白,有以繼絕學於千載之下,而上接孔孟之真傳。至於晚年,從容純粹,不激不勉,一行一言,莫非妙道、精義之發越,視近世專事高遠玄妙之談而不可措諸日用行事之實者,何如也耶?[81]根據王畿的分析,朱子哲學思想著重“分而為二”的分解性思考,陽明哲學思想強調“合而為一”的統合性思考。[82]這一差異性,鮮明地體現在朱子與陽明的體用觀、知行觀、動靜觀等思想觀念中。

黃綰的思考方式,近於朱子的“分而為二”的分解性思考。換言之,與王學內部的一些枝節性分歧相比,黃綰與陽明之間的分歧帶有一些根本性、方向性的問題。由這種分歧而導致王學內部裂痕的擴大,乃至出現根本立場的滑轉,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明道編》即為黃綰批判陽明學的代表性著作。[83]由於此書鮮明的非王立場,以至浙西的湛門學者錢薇都對此甚為不滿。據錢氏《複許杞山司諫》載:

昨蒙以《明道編》見示,且究厥玄奧。某鄙人也,烏足以辱高明。然手斯編而玩之,其大概有可得言者。渠(指黃綰)蓋初從謝方石(謝鐸),已有先入;後聞陽明之旨,似嫌同聲,故別一門戶,持執中艮止之說。夫方石尊朱元晦,而陽明之見天然高邁,稍與元晦左。如全用方石,似落元晦套;盡從陽明,則與方石舛;於是立說以排諸家。夫虞廷授受不過一言,曰執中耳,豈其未盡而益之艮止耶?……聖人論止,曰止於至善,曰敬止,未嚐空言止也。空言止,懼昧所從者,或止於非也。……夫陽明未易非也,陽明而上程淳公、周元公未易非也。

若以無極、無欲、無情為落禪套,並孔子無意無我非之,又上及於無思無為,皆彈擊之,則執中艮止落於有矣。非謂執中艮止為有,而斥無則滯於有也。陽明格致之說,雖若左於朱,要之未易非也。……某受教於甘泉,甘泉與陽明初亦不相入,後稍融通。但某味陽明之說,覺有所會,故雲未可非也。[84]由此可見,即使像“受教於甘泉”的錢薇等浙西學者,對陽明學說也是相當讚賞的,所以他們大都出入王湛之門,遊離王湛之間,折中王湛之學,較之浙南的黃綰等人,在立場上要更近於陽明,所以對陽明學說的保護意識也要略勝於黃綰。這恐怕與浙南地區特殊的文化學術環境有一定關聯。浙南一方麵靠近朱子學的發源地福建,與閩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另一方麵又有悠久的實學傳統,是宋代事功學的發源地,在學術傳統上一直有自己的學脈可尋,與狹義的浙東學術略顯不同,與廣義的浙西學術更是相差甚遠。故此,對於陽明學說,浙南學者的立場與態度,不要說與浙東學者不同,即使與浙西學者也有異。這就是為什麼筆者主張把黃綰、項喬等浙南學者定位為陽明學的批判派,而把錢薇、許孚遠、唐樞等浙西學者定位為陽明學的修正派或王湛折中派的主要理由。

盡管從現存文獻看,黃綰還沒有發展到公開批判陽明的程度,包括被錢薇視為“非陽明”的《明道編》,但針對陽明的批判性論述則有不少。王畿曾在與他人的書信中寫道:

此行受久庵公真切之教,向來凡情習氣頓覺消滅,可謂不虛行矣!同誌中多言此公未盡精蘊,區區向來亦有此疑,細細體究,殊覺未然。且道先輩長者肯以此學自任終身者,有幾?

肯以此學諄諄誨人、惟恐不能及者,有幾?吾輩但當領其懇切之心,間或議論見解有未同處,且當存之,不必深辨。但雲老師處,似未盡愜,又以濂溪、明道未免為上乘禪宗隱於心,誠有不安,然亦當姑置之。惟日逐修身改過,盡去凡習,以還真純,是為報答此公耳。[85]從這封信可以明顯看出三點:首先,盡管受到黃綰非常激烈的批評,可王畿仍表示要虛心接受,這對善辯的王畿來說[86],實屬難得,說明黃綰在王門中還是相當有威信的。其次,從“但雲老師處,似未盡愜,又以濂溪、明道未免為上乘禪宗隱於心,誠有不安,然亦當姑置之”一語看,黃綰在王畿麵前對陽明有所批評,且判宋儒為禪宗,王畿心甚非之,但二人未發生辯論,顯示了王畿對黃綰的尊重。

其三,當時陽明後學中,對黃綰是否為陽明正統存有疑問,即所謂“同誌中多言此公未盡精蘊”,而這種懷疑的起因,蓋在黃綰自身。[87]對此,涉足王門不深且有另起爐灶苗頭(與黃綰頗為相似)的羅洪先似有不同看法,他曾懷著替黃綰抱不平的心情評論道:“所念先生(指黃綰)抱世不常有之資,操物無以尚之誌,而又當舍我其誰之任,乃使用不深究,徒令人悲,此其關係豈小小哉?……居鄉而鄉善其俗,在家而家安其教,修身而身見於世;進則讚天地化,退則與木石居,可屈可伸,可榮可辱,可小可大,而不可雜以非道。”[88]據筆者分析,黃綰對陽明由推崇到疑慮的轉向,可能與議禮派的楊一清、桂萼、霍韜等人對陽明學說的警惕和懷疑有一定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