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蓑煙雨任平生 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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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朋友來信噓寒問暖,蘇東坡很少知道黃州以外的事情,朝廷的事更是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布衣芒履,出入阡陌,他關心的是四時物候,是麥苗的長勢。有一次他家的牛病了,找農夫來看,大家都束手無策,隔壁的農夫也看不出啥毛病。王閏之走過來看了看,:“這個牛是發豆斑瘡了,應該喂青蒿粥。”家人立即煮了一大鍋青蒿粥,給牛吃過,果然很快就好了。不知道這青蒿粥是否與屠呦呦先生發現的青蒿素有相同成分和相似效用。

雪堂主要用於接待朋友,東坡平日仍居於臨皋亭。每日早起,他必到江邊,消磨半晌時光。遠遠望去,一個人在江邊踽踽而行,農夫村婦都知道那是蘇學士徜徉山水之間,他們分明體會到蘇東坡的孤獨寂寞。有時候見到他獨坐江邊呆望,一動不動;有時候站起來拾起扁扁的石子,平平地衝著江麵甩出,看著石子在水波中鑽進竄出,一圈圈的漣漪擴散開來,像個孩子一樣高興。蘇東坡並不承認他的孤寂,他很享受每早晨這一段寧靜的時光。江一色,慢慢變幻著浮雲暗影,那色彩斑斕的江交接處,千姿百態,美輪美奐,使人心旌搖蕩,情趣叢生。遠方此時此刻,有人正亂哄哄地忙忙碌碌,動心計啦,圖謀啦,爭吵啦,掙錢啦,揮霍啦,而他卻遠離塵世喧囂,超脫人間利害得失,世上的噪音全都淹沒在浩浩江聲中,自覺平生從來沒有如此安適。

毫無疑問,黃州時期,蘇軾的內心是痛苦的。宦海沉浮,悲歡離合,人生無常,足以讓人驚惶。尤其是一想到很多朋友因為自己受到牽連,他的心就像被蒺藜刺了一下,再次勾起深埋的隱痛。王詵被削去了爵位,王鞏被貶到萬裏之外的廣西賓州。惡劣的生存環境讓這些貶謫之人隨時麵臨死亡的考驗,王鞏的兒子、蘇轍的女兒,都是病死在貶所,這讓蘇軾悲痛又內疚。然而,蘇東坡能夠把苦難和悲傷咀嚼成超曠之美,在風雨如晦的逆境裏,他品位孤獨淒涼,安享江山風月,正是從這時候起,中國文人找到了超然曠達這一安身立命之所。

蘇東坡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獨處隻是他檢視自我的沉澱與冥思,多數時候他喜歡找人同樂。他曾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下無一個不是好人。”現在他的朋友果然五花八門,走到田間低頭,他必與人談世間奇聞趣事,舉人秀才、販夫走卒,各隨高下,無不能言。有不能談者,他就要求人家鬼故事。有人實在心中空空,鬼故事也沒的講,他就,姑妄言之,請姑妄言之。這也就是,你咋編都行,現編都可以。人們或許會認為蘇東坡實在是閑得無聊,心甘情願聽人忽悠,這當然是不懂文學家的一顆接近自然的本心。

他甚至真的交到了異人。一個叫趙貧子的人,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個乞丐,這人跟蘇東坡來往半年多,與他大談生死問題、人被外物所惑等哲學問題,蘇東坡鄭重地把他的話寫進文章中。還有一個張憨子,看名字得知這大概是個傻子。這人佯狂垢汙,無家無業,人們甚至不知道他晚上睡在哪。有人想結識他,一概不應;東坡相招,則欣然前往。但和他話,不答;請他就坐,不坐,隻是久久環顧廳堂四壁,然後離去。東坡特意作詩記之:

孰視空堂竟不言,

故應知我未全。

肯來傳舍人皆,

能致先生子亦賢。

脫屣不妨眠糞屋,

流澌爭看浴冰川。

士廉豈識桃椎妙,

妄意稱量未必然。

——張先生

對張憨子這種人,今我們一定會認為他“有病”。我們已經慣於去設定別人的人生,不要一定會幹涉子女的專業、婚姻、擇業,就是鄰居同事,稍稍有些出格,必定會認為這人腦子進水,或是離經叛道,甚至大逆不道。張憨子廬地舍,四海為家,如今環顧傳舍四壁,一言不發,然後揚長而去,也許正是對人間壁壘的極大嘲諷。在今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城市的燈光汙染了上的星光,城市的霧霾遮蓋了上的流雲,想到張憨子的蔑視目光,不禁讓人冒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