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我歡送(1 / 1)

正值台北最熱的時候,走在和平東路上,太陽辣得睜不開眼,地熱隔著薄薄的人字拖炙烤著腳底每寸肌膚。沒有風,兩旁稀疏的行道樹如同一排排道具,毫無生機地立著。午後兩點,路上的行人並不多,懷北不緊不慢地走著。這座待了七年的城,最熟悉的就是這條街。無數次在街角咖啡店,期待著一個從未出現的背影。

過捷運站,在巷子的盡頭,懷北徑直走進了一家咖啡店,靠窗坐下。老板點頭寒暄後,便開始煮咖啡。顯然,懷北是這裏的常客。沿街走來,有不少咖啡館,各色主題吸引著恰逢有時間有心情的人。這家店除了昭然若揭的“咖啡”店名,幾乎找不到多餘的元素。素麵白牆壁,沒有裝飾,簡簡單單四個卡座,角落裏擺放著一套木質陳列架,從紋理和包漿看倒是一套品質不錯的黃花梨,裏麵瓶瓶罐罐整齊編碼排列。店麵不大,但采光異常良好,從落地窗望去,外麵就是一個大熒幕,本色上演著尋常生活,喜怒哀樂。較之並不出眾的門麵,隻提供黑咖啡的服務倒是顯得有些另類。如此服務,來的即多是常客。店裏隻有子沐一人照應,烘焙衝泡,招呼客人。此刻鎮店老貓正悠然地蜷縮在高架椅上,懷北進門時,它稍稍調整了下姿勢,打過一個常常的哈欠,繼續旁若無人地享受它的午後時光。偶爾晃動一下尾巴,以示對客人的歡迎。懷北自坐下後,眼睛就沒離開過對街二樓的琴行,間或看到有人走動,午後陽光經玻璃折射,有些晃眼,某個瞬間仿佛看到了一個故人。子沐端來煮好的咖啡。

“好久不見了,聽千默你要離開,是來跟我的咖啡道別嗎?”子沐半打趣道,見懷北恍惚間還沒回過神,又壓低嗓門問了一遍,好似表示這次談話才是認真的:“不等了嗎?”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懷北反而想捉弄一番,“等?等你煮出我想念的味道,估計我也早忘了那感覺。”罷,調皮地笑起來,子沐有些懵,半晌過後,也尷尬地跟著笑了。

等?這個字用在她身上似乎有些荒唐,他和她從沒有再見的承諾,甚至連一場認真的道別都沒有。在台灣的這七年,到底在執著什麼?懷北不上來,唯一肯定的是這七年裏,除了台北她不想去任何地方。是不是等待其實隻是給自己的一個交代,一個儀式感的告別。在某個合適的瞬間,再默默地結束這場自我歡送。如此而已,與他人無關,與命運更無關。

子沐從未過問懷北的過去,隻是七年前的一個傍晚,懷北告訴他,她喝到一杯有距離感的咖啡。之後,每每來咖啡店,子沐總要問她,“這杯有沒有感覺?”“下一杯也許對了”她總是這麼回答。

那年深秋,懷北從香港來台做交換生,周末總喜歡在大街巷中采風攝影,即使無所事事地走著都感覺像一場浪漫的約會,街邊店也因此顯得迷人可愛,多數時候懷北會駐足片刻。她喜歡這裏的一切,這裏的一切都能讓她想起南京,那座她出生、長大、遠離的城,去香港讀書前她沒離開過那座古都,六百年前的明城牆仿佛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時光機,隔離了世事沉浮,歲月變遷。她選擇停留在一段感覺永遠過不到頭,永遠等不到下課鈴的童年,模糊的記憶裏依稀保存著幾個清晰的瞬間,睥睨著高冷任性的歲月。如同莫高窟裏斑駁的壁畫,即使隻有零星的殘存碎片,但依然能勾勒出當年的模樣。

懷北喜歡台北的親切感,除了與故土千絲萬縷的聯係外,還因一個故人。童年的時光裏,他如影子般存在,一起放學淘氣,一起忘記夕陽西下,忘記人會長大。隻是某一,當沉默的影子離開身體,孤獨便如影隨形了。

失去了影子,懷北一頭紮進學業,尋找另一種安全感。一個極度敏感的人往往喜歡用理性偽裝自己。大考後,從未出遠門的她固執地選擇遠赴千裏外的香港學醫,如果醫學代表一種理性,她希望可以平衡性格中日漸滋長的敏感和無端的傷懷。人總是會做些理所當然的假設,以為醫生見慣生死,固然能舉重若輕地麵對分別。誰知多年後才明白:見過了那麼多別人的大生死,卻依然處理不好自己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