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理科學得並不好。
文理正式分班之後,七中理科班的授課進度比高一時加快了不少。雖然有相如的幫助,可我依舊覺得有些吃力。
不,是相當吃力。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代價,雖然真的每天置身於壓力和挫敗中的時候,比想象得還不好受。
幸而還有朋友,還有相如,所以總能咬牙撐下來。
高二我們班的老師換了好幾個,除了老王孫峰峰和語文老師還堅守崗位之外,還有一個英語的娘炮。可是期末考試臨近的時候,張平忽然告訴我們,“娘炮”辭職離開學校了。
所有人都震驚了,隻有我知道為什麼。
上個星期護士阿姨的包在醫院附近被搶了,我和我爸陪著她去醫院所在轄區的派出所報案,就在大廳裏,看到了正坐在長椅上哭泣的”娘炮。
在這種地方遇“娘炮”的尷尬程度,簡直堪比上次我在女廁所蹲坑大便後一開隔間門碰見教導主任在排隊。
我一直祈禱他別看到我,但是他一抬頭就和我的目光對上了。
我把一句“老師好”憋回去,假裝不認識她。跟著我爸媽進門找辦事員,然後趁他們敘述被搶包的經過時,偷偷溜回大廳。
“老師,我跟我爸爸過來報案的,我啊……我們被搶了。那個,不好意思剛才沒跟你打招呼。”
我不知道他出現在這裏幹嗎,我覺得他應該也不想遇見學生家長,所以剛才沒敢和她相認。
我以為他生病了,因為他的確請了好幾天病假,我們這段時間的英語課都是別的英語老師代班。
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感激地笑了一下,憔悴的臉上起了很多幹皮,一雙大眼睛格外空洞無神。
“我女兒離家出走了,”她聲音很小,聽起來空前地疲憊,“都一個星期了,不見了,我怕她已經死了。”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就哭了。一位四十歲的男老師,在我這個十八歲的學生麵前,哭得像個蒼老的孩子。
我不知怎麼就想起高一的時候,他搶我的手機未果,訓我半天,最後自言自語:“你們啊,一個兩個都不聽我的話。”
那句話,其實不是對我說的吧。
他的女兒十四歲,叛逆期巔峰,拿了家裏的錢跑去大連見三十歲的網友,已經出走一個星期,手機停機,杳無音訊。
他每天都在派出所的大廳裏坐著,覺得有什麼消息一定能第一時間知道。
可是沒有任何消息,隻等來了立案。
我不知道她的丈夫為什麼沒有出現,這也不是我能問的。臨走的時候,我抓著她的手說我們大家都會幫她的,我們幫她在網上發消息,讓她把女兒的號交給我,我幫她查……
他隻是特別淒涼地一笑,搖搖頭,說:“傻孩子。”
我離開派出所的時候,他依舊在大廳裏坐著,整個人瘦小得可憐,直勾勾地盯著地磚,不知道在想什麼。
和每次課堂上陷入虛無中的時候一模一樣。
課堂上,她會忽然朝我看過來,點我回答一些無厘頭的問題然而這一次,她沒有再抬頭看我。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
我們長大了,心目中的老師早已不是當年比父母還無所不能的偉岸形象了。我們不會再任由不講道理的老師欺淩,也不會再對他們和常人一樣的脆弱與無能為力表示驚詫。他們隻是從事著教師這份職業的普通人,也會犯錯,也有柴米油鹽的生活要煩惱。
比如老王永遠沒辦法將三十班的平均成績提上來,常常挨教導主任訓,和女朋友分手後神情恍惚,瘦了好幾圈。
又比如實驗班一班的班主任丹丹在這個節骨眼兒懷孕了,家長聯名上書要求換班主任,因為高三這個關鍵時期不能被一位無法專注精力的女老師耽誤;而丹丹則拒不讓位,因為一班是狀元苗子班,她怎麼能將培育兩年的勝利果實拱手讓人。
再比如“娘炮”。
有時候看著他們,我會忽然感恩起來。
我的生活是單線程任務,不必選擇,不必割舍,不必掙紮,隻要學習就好了,隻要奔著那個目標跑過去就行了,別迷惑。
所有大人都致力於讓我們不要為其他的事情分神,願意代勞除了複習之外所有的煩惱,清除障礙,阻塞岔路,隻要跑就好了,越快越好。
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個充滿煩惱的大人,撿起芝麻丟西瓜,怎麼活都好像哪裏不對勁兒。
那一天總會來。
我會是一個怎樣的大人呢?
我轉頭去看身邊正在為最後一次競賽而分秒必爭的相如。
自然而然地想起兩年前新生報到那天,我沒頭沒腦地問他,如果你也變成了孩子他爹,你會是什麼樣子呢?
現在我依然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同的是,我更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一天。
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