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走出民政局的大門,文玉有些眩暈。
太陽火辣辣地掛在空中,極力釋放著它的熱情,地上的一切就都像著了火:柏油路冒了油,電線杆子發了灰,樹葉子都卷了邊……
文玉看到對麵那棟五層樓的商場正在搞促銷活動,小到鍋碗瓢盆,大到冰箱彩電,簇擁在一個高高搭起的大台子兩側,很隆重的樣子。文玉記得她上午九點到民政局的時候,對麵就已經熙熙攘攘,還有一支樂隊在那台子上高歌,可僅僅一個小時,這一切仿佛都被這熱浪蒸融了般,不見了蹤影。隻剩下那大台子,像極了熱得大張的口;但是商場旁邊的冷飲店,生意卻火爆到不行,人們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從各個樓棟或者街巷邊衝將過來,攥著一支雪糕或者冰淇淋,“吱”的一下就鑽進店裏,就著店裏的空調,再從容的一小口一小口的細品,看那架勢,勢必是要熬到店外的酷熱煙消雲散罷。
“那麼小的一間店子,卻擠了那麼多的人,這店裏的空調的電費,得需要賣多少冰淇淋才能抵消呢?”文玉想到這麼“重要”的一個問題,同時也就有些吃驚:自己不是一個喜歡八卦的人啊!
這也許都是因為“它”吧?
文玉低下頭去,就看見自己的手裏一個暗綠色的小本子,靜靜地躺在掌心。那小本子偏上的部分寫著三個暗紅色的字:離婚證。
這三個字仿佛具有魔力般,讓文玉的心神一下子清明起來:自己真的能夠離婚嗎?自己果真離婚了嗎?一種類似狂喜的東西,像初春雪被下的小草苗,怯生生的但又是倔強的往出冒。那一瞬間,文玉真的覺得天氣確實有些熱,但熱得可愛著呢——三伏天不冒幾層油,那還是三伏天嗎?文玉的嘴角忍不住竟然抽動起來,有一個類似笑的表情,居然就浮現了出來。
結婚七年,後三年吧,文玉在心裏算了算,自己好像真沒笑過。那些謊言、那些欺辱、那些冷眼兒,那些壓抑,斷裂的茶幾,掀翻了的餐桌,和那現在還塗在牆上的菜湯漬兒……這一切,真的都消失了嗎?
好像是的!
文玉又低下頭看看這個小本本,仿佛怕它跑掉似的。這一看,文玉就見到小本子裏還夾著一張紙,文玉就想起來,這是“離婚協議”,一式三份,原件給了民政局的那個同樣穿著墨綠裙子的大姐,另一份給了秦棟,一個小時前還是她的丈夫,現在應該叫“前夫”,還有一份,就在這小本子裏棲身。
“位於**的房產……房產證編號……存款……元,都歸屬男方所有。一子……撫養權歸男方,女方不負擔任何費用……”
文玉的淚不由自主的就掉了下來,掉到小本子上,順著那本子的紋路就滑到了地上,瞬間就消失無蹤。
“兒子!兒子!我那才兩歲的兒子——逸多……”一陣劇痛,扭絞著文玉的心,竟然讓文玉渾身戰栗起來,怕自己跌倒,下意識地,她扶了一下牆——牆的厚重質樸,給了文玉安慰和力量,靠著牆,文玉慢慢蹲了下來。迷蒙的淚眼中,她看到兒子穿著開襠褲,小屁股像兩個小白麵饅頭脹鼓鼓的,讓她忍不住將自己的臉一次又一次貼上去;她看到兒子敲著她剛給安裝好的小架子鼓,“咚”“咚咚鏘”,兒子就樂得前仰後合,那兩個齊生生的小白牙就像美玉一樣在她的眼裏閃爍;她看見兒子穿著那件小藍格子的罩衣,盤著兩條小短腿,小短腿上攤開一本圖畫書,兒子正一本正經的皺著小眉頭,將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從哈喇子的海洋裏抽出來,戳點著那圖畫書,口子叫道:鴨子,鴨鴨……
可是文玉怎麼能爭得過秦棟呢?
秦棟一進民政局,就將腋下夾的公文包向台麵上一丟,仿佛是在樓下的雜貨店買瓶礦泉水那樣地叫道:孩子東西都是我的,什麼也都不用你管!
民政局的大門出出進進的人,有的喜笑顏開,有的愁雲滿麵,經過文玉麵前的時候,無一不停留一下。喜笑顏開的將文玉當做一個失敗的可憐蟲,被丈夫像丟一塊抹布那樣丟棄的可憐蟲。愁雲滿麵的將文玉當做了一麵鏡子,可以照出自己即將的慘淡與悲哀的鏡子。
文玉看到一對年輕的情侶,小姑娘恨不得將自己整個掛在身邊的那個男孩子身上,一路笑鬧著,走過文玉身邊的時候,那小姑娘竟給了文玉一個大大的鄙視,從鼻孔裏“哧”了一聲,就頭一昂,和那男孩子相擁著進了那扇大門。“但劈麵就遇到了“嗚嗚嗚”的哭聲,從民政局的大廳裏向外湧出,將那小情侶衝得向旁邊一躲——文玉聽聲音就知道,這是同時和她一起辦離婚的那個女子,四十多歲,腦後胡亂的紮了個抓髻,一件廉價的米黃色的褪色布衫罩在她臃腫變形的身上,黝黑的雙手還不時局促的扭絞著衣角。和她同行的那個精瘦的男人,像避開一頭豬一樣離得她遠遠的——“我就給三萬!先給五千!剩下的我今年賣得豬給你!”那男人在她的“我可怎麼活?那一百多隻豬離了我得餓死!”哭聲裏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