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石村的村口處,有一棵參老槐,枝葉繁茂,掩下一大片樹蔭,最適宜藏陰納涼。
即便如今是早春時節,日頭亦不灼人,然而陸九卻仍然是不大願意待在太陽底下,隻見他懶洋洋的斜倚著老槐的樹根,雙手枕在腦後,閉眼享受不時迎麵吹拂而來的含蓄春風,正是一臉不盡道不完的愜意。
隔著老槐不遠處,是一條毗鄰村子的潺潺溪流,溪流邊上,有一個瘋癲老人,衣著破爛,在地上呆坐著,而後,隻聽他操著一口如若北地的曠野黃沙般荒涼的腔調,高聲道:“蠻野入主,神州陸沉,往昔不複,可……悲,可悲啊!”
陸九眉睫動了動,但仍是不願把眼睜開,更不想浪費這大好的休憩時間,去搭理那個瘋癲的老家夥。
反正,這兒如今除了他自己以外,已然再沒有人能聽得到這老頭的話語了,就算是讓他再多嚎幾下,卻又如何?
不過也隻是如同那聒噪亂吠的瘋狗一般罷了。
瘋狗麼?
陸九在心中思索著,自己為何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比喻來。
心想著,於是他又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個老家夥,忽然,像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嘴間隨即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可不就一隻瘋狗麼?既瘋癲又無人願意去搭理的野狗,一到晚隻知道胡言亂語張嘴亂吠,神智不清,便是也忘了生死的意義,失卻了存於世間的道理,既是人,也早已不是人,空留一副軀殼,已然無用。
這般模樣的瘋子,在“他們”眼中,比那無用之人還要不如,原該就一劍殺了了事才對。
可是,死去的人,卻並不是這個瘋癲的老頭,而是眼下這蕩石村中,全村總計三百六十二人。
無論老幼婦孺,無一幸免。
毗鄰村子的潺潺溪,本是清澈見底的溪流,上邊卻流淌著濃鬱的猩紅,亦如畫卷上一筆濃重的彩墨,既是顯眼矚目,又不免讓人驚悸。
自然,那上麵流淌著的,也並不真的是什麼彩墨,而是,血!
血混著水,水中流著血,從溪流的上遊流下,溪不大,卻仍是被血水盡數染紅,若是此景讓那外人看到了,自然也不免是觸目驚心,忍不住尖聲驚叫了。
之所以會造成這般景象,作為當事人的陸九,他心裏自然也再清楚不過了,因為,人,就是他殺的。
原本他或許可以避免出現這樣的問題,讓這樣矚目的鮮血順著溪流流淌,難免會使得事情敗露,然而,當時的他似乎也顧不上太多了。
畢竟,他要殺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三百六十二個人,一個也不能走漏了。
所以他的刀很快,而他的身影更快,憑著他在此處居住了半年時間而積累的記憶,循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他們露出的那意想不到並著驚懼的表情之下,一個接一個的將他們的生命了結了。
當一個人的身影太快,刀法太快之時,或許在旁人眼中,即使是殺人也都能從中看出一種美感來了。不過,亦也可以確定的是,那人必定也不會是什麼正常人,因為,正常人不可能會覺得一場屠殺,能讓人看出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象來。
當然,有沒有旁觀者,又或是旁觀者是怎麼想的,殺完人後的陸九渾然不在意,也並沒有心情去理會,他甚至不想去處理那條因為多出了幾十具屍體而徹底變色了的溪流。在他心中,也僅僅隻想著找一處安靜的地方,讓他好好休息。
所以,他躺在了這槐蔭下,不願搭理任何事物。
瘋狗麼?
陸九心中再次想到,他再次的看了看那個老家夥,此刻那老家夥已然停止了嘶嚎,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他身上穿的那一身髒破的袍子,真就像是一張爛狗皮一般。
不,或許,自己才是那隻瘋狗吧……
他再想。
瘋癲了的瘋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尚且還擁有著十足理智的瘋狗才對。
就如同自己這般的。
清風從遠間吹來,帶著一股山間林外獨有的沁人氣息,似乎也將此處揮散不去的血腥味衝散了稍許。
林道外,有三騎並行而來。
陸九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們,提不起任何興致,隨即又將眼皮垂了下來。
他又想起來。
在他尚且還有著良知,有著是非觀念,亦不如現今這般麻木不仁,亦也沒那本事殺人的年月裏,仍是少年的他,心裏麵,心心念念在憧憬的是,將來要成為一名大俠。
是一位舉世無雙受世人敬仰的大俠,而不是一名永遠隻能藏在陰暗處冷血無情的殺手。
為什麼會這樣呢?
這個答案,如今似乎已經再難以找尋了,又或許,這就是那世間之人皆厭惡無比的命數所致。
往往,當一個人拚盡一切去全力爭取,去付出,然而最終得到的卻並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之時,旁人所的,卻不正是那一句“放棄吧,你就根本沒那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