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叫小五(1 / 2)

他叫五,倒不是因為家裏排行老五,正相反,老土家曆來人丁稀薄,傳到他這輩,更是千頃地一根苗,什麼叔侄堂伯一概皆無,唯一有些血緣親的還是高祖爺爺輩上傳下來的一個同宗哥哥,細算起來早出五伏了,是以大家雖同住一個村,關係反倒不如幾個近鄰,除了見麵時叫聲“哥哥”,平常根本不來往。至於他為什麼叫五,原因倒也簡單,他生下來時體重恰好五斤五兩五錢,接生婆子直他和五有緣,糊塗老爹一時糊塗,就起了這麼一個名。

起五他爹,那可就太有意思了,用街坊的話就叫:糊塗蟲掉進糊塗窖,糊塗僧闖進糊塗廟,糊塗到家了。老頭兒這輩子算是給老雷家活的。年輕時也不知怎地就欠了雷老財三個金幣,好十後還四個。等到了日子,拿四個金幣去還,結果賬沒銷,反倒稀裏糊塗地又多欠了四個,裏算外算就是八個金幣。省吃儉用,好容易又湊了八個去還,結果欠賬又稀裏糊塗變成一十六個了,一來二去,老頭把祖上傳下來的家當都抵給了雷家,欠賬不但沒少,反倒越來越多。老頭兒子到死也沒鬧明白,稀裏糊塗還了一輩子賬,這饑荒恁地越還越多哩?到死時,他已經欠雷家一百六十幾個金幣了。

老土頭雖糊塗,脾氣卻出奇的強,認準的事就是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就拿欠老雷家錢這事,傻子都能看出來,雷家明擺著是坑他,可土老頭就別不過勁,非什麼欠錢就得還,這一年裏九層的收入都送進雷老財的口袋,除了換來句“來年再加把勁,饑荒就快還完了”以外,半個好也沒撈著。五他娘氣不過,五年前一病死了。

五今年十八歲了,生得是又瘦又,跟個麻杆似的,刀把子臉上一點肉都沒有,黢黑的皮膚裹在兩枚高聳的顴骨上,怎麼看怎麼像老土頭一鞋底子踩出的泥窩窩。倒是那雙眼睛很好看,碧藍碧藍的,跟映了一片晴空。

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五的脾氣那是頂隨他爹,強種一個,認死理兒,且還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強脾氣上來,老土頭都拿他沒辦法。就拿跟村東頭老瞎子學藝這事來,老瞎子自打娘胎裏落生就瞎,還有點兒兒麻痹,道都走不利索,這樣的人會什麼手藝?無非是湊趣時記了些吟遊書匠講的閑人趣事,還錯漏百出,文不達意,語不對題。偏偏五拿他當學究,膩在他家,求老瞎子講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老瞎子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居然開價一個窩窩頭一個故事,不拿糧食來絕不講授。偏偏五還就吃這一套,真每日裏省下半個窩窩頭和老瞎子換故事。是以他生得又瘦又,一半怨他爹,稀裏糊塗還了一輩子賬,常教家裏吃不飽;一半原因卻是怨他,竟將僅剩的口糧還分出一部分來換故事聽。

三年前,土老頭得了一場怪病,連拉帶吐折騰了一晚上,將放亮時一蹬腿,去那邊報道去了。老土頭死了,可欠雷家的賬還在。父債子還,經地義!就這麼著,一百六十多個金幣的饑荒自然而然地被五繼承了。

五雖強,腦子卻比他爹好使一些——當然,這個“一些”也是極有限的。麵對這筆爛心賬,五並沒有抵賴,用他的話,老子欠你的錢,我土五砸碎骨頭也會還,可還是還,卻不能像他爹那樣稀裏糊塗地還,咱先把賬好生攏攏,給出個具體數,之後我再一點點還。至於利錢五是不認的,老瞎子早跟他講過,雷家所收的利錢那叫驢打滾,累死你也還不清。再咱瀾帝國早有曆法,民間借貸是禁止驢打滾利滾利的,要是鬧到官府,指定沒雷家好果子吃。雷家本就怕土家來個人死債消,概不認賬,這檔口見土五認,那是再歡喜不過,欣喜之餘自然很“大度”地免了以後的利錢。

就這麼著,土五一邊種著自家的二畝薄田,一邊上山打柴,省吃省喝,三年時間倒也還了三十幾個金幣的饑荒。

三年就把饑荒減到一百三十幾個,五還是很自豪的,起碼他爹還了一輩子也沒見饑荒減少一毫,從這點來看,他確實比他爹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