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被紗布重重包裹的右眼。
原本潔白的紗布上沾了血,被雨水一衝,洇出一片淺紅的痕跡。
*
夏日暴雨一般都短暫,今卻不知為何,一直下到傍晚都沒停。
中間時晚的父親打來電話,研究所今要加班,夫妻兩個都要晚歸,叫她自己一個人先吃飯。
早已習慣父母常年忙碌於工作,掛了電話,時晚很快做好飯,留出兩人份的在灶台上煨著。
這年後日的雙層隔音玻璃尚未普及,風聲裹挾著雨點砸在老舊家屬樓的窗戶上,玻璃和窗框都一起嘩嘩作響。
聽著讓人心驚。
獨自吃完飯,害怕窗戶被風吹開,收拾完碗筷,時晚挨個檢查家裏的窗戶。
未曾想陽台上真的被吹開一扇,雨水肆無忌憚地吹進室內,地上已經濕了一片。
她伸手去關窗,順勢望向院裏。
不由皺起眉。
不是標準的正規區,沒有配備路燈,家屬院的夜間照明全靠一根拉在院裏墜著幾個燈泡的電線。
今夜風急雨驟,燈泡被吹得時明時暗,昏黃的光亮影影綽綽,勾勒出少年瘦削的身形。
他竟然還跪在那裏。
或許因為在雨中跪了太久,少年白日裏筆挺的脊背微彎,顯然已經耗費過多體力。
可他依舊跪在原處,任憑風雨敲打,也沒有半分離開的意思。
時晚眼睫顫動,一時間有些無措。
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教育方式溫和,向來以理服人。
這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事。
她怔愣地看了一會兒,待到胸前傳來陣陣涼意,才發現衣襟已經濕了一片。
雨絲甚密,須臾間便打濕她的衣服。
更不要院裏毫無遮蔽的少年。
沒有人管他嗎
時晚的心跳得厲害。
已經過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院裏的人來來往往,居然沒有一個人理會。
想起下午段秀娥諱莫如深的表情,她抿了抿唇。
伸手輕輕關上窗。
轟隆一聲,就在闔窗的瞬間,幕中又炸開一聲驚雷。
時晚眉心一跳。
*
賀尋其實並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跪了多久。
他隱約感覺到似乎已經到了時間,因為身體正在逐漸接近極限。
雨水冰涼,心口卻像是有火在燒,同心髒搏動一起悶悶地疼。
大雨滂沱,水塘裏的荷花低垂,粉白花瓣被無情打落,殘敗地鋪滿池麵。
全然失去白日裏嬌豔的模樣。
他也垂著頭,在劈頭蓋臉砸下來的雨裏靜靜跪著。
“喂”雨聲暴烈肆意,襯得少女原本就的溫軟嗓音更加細弱不可聞。
一連喚了幾次,賀尋才意識到這是在叫他。
隨著時間推移,暈眩感愈發強烈,為了避免直接栽下去,他緩緩抬頭。
視線朦朧。
個子,那件屬於成年人的雨衣顯然不怎麼合身,套在纖弱的身子上有些滑稽。
昏黃飄搖的燈光下,隔著雨幕,他隻能瞧見少女精巧白皙的下頜。
然而時晚卻看得真切。
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少年眼眸卻深沉萬分。
受傷的右眼裹著紗布,完好無損的那隻黑瞳像是萬米之下的深海,此刻幽微無光。
一片死寂。
時晚心尖一顫。
原本準備好的辭頃刻間怯怯咽了回去。
仿佛是個做錯事的孩子,她手忙腳亂地將雨傘放下,一句話也沒。
轉身跑向家屬樓。
“那子還在跪啊。”門房裏,老林頭嘖了一聲,“盡孝心是盡孝心,這樣下去遲早得把身體跪壞咯!”
“你還!”段秀娥嘴裏罵罵咧咧,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要是和他那個短命的媽一樣死在院子裏怎麼辦!不是晦氣死了!”
“算我求你,少兩句行不行?”老林頭有些無奈,放下碗筷正色道,“人好好一孩子怎麼就要死了,再他母親那又是多少年之前的事”
一口氣跑回家,時晚關上門,微微喘息。
少年死寂無波的眼神太過攝人,即使隻看了一眼,也讓人心口直揪。
靠在門上平複一會兒心情,她掛好雨衣,想了想,最終還是走到陽台上,猶猶豫豫地朝外望去。
夜漸深,家屬樓上逐一亮起燈盞,暖黃燈光沾著煙火氣息,在雨夜裏格外溫柔。
而少年沒有撐傘,依舊孤零零地跪在雨中。
這世間的溫暖與愛,似乎都與他毫不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