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苦!!
苦!!!
常平右手端著灰瓷碗,裏麵的深棕藥汁散發著濃鬱嗆鼻氣息,正大口向嘴裏灌去。
這苦,非同一般。實是常平一生從未嚐及的劇苦,什麼黃連、膽汁與其相比,都變成了蜜裏糖飴。
人的味蕾感受苦味大多在舌根,可眼下這苦汁灌入,卻似口腔中除了牙齒以外的每一片軟膚都仿佛成了小舌根,嘴裏幾百條小舌根在瘋狂往腦中灌注一個字——苦!
便是喝砒霜又哪會這般痛苦!
這樣的苦已經不是味,而是痛。這痛深入腦海,如鋼針刺腦,汞汁入腹,常平雙眼圓睜,睚眥欲裂,神情無比駭人。
可他不能不喝,不得不喝。
他的妻子站在一旁,常平睹著她憔悴消瘦的臉頰和眼眶灰黑,還有明黃的眼白和黑色豎瞳。
她整個人立在那兒,身體圍繞著毛烘烘的一片。
他的妻子在城裏買了這單定魂藥方,耗盡家中錢財,更是典當了她唯一的銀簪。這碗苦汁裏每一味藥,都是她在村邊漂洗髒衣汙衫,換來的一文文銅錢買來的。有幾味藥材生於山中,為了省些錢供一家飽腹,她每日天青便跋涉山林,弓腰在一叢叢草葉中搜尋。
每日天黑,她回家後還要在自搭小灶上煎煮近兩個時辰。為了濾盡藥材渣滓,她更是拆了自己唯一一件紗衣,方布疊上五層細細濾過。
這樣的苦汁,每一滴都是她血汗所化。他不僅要喝,且一滴不能費灑。
常平的右手顫抖著,瓷碗沿瘋狂與上下牙齒磕碰著,響成了“鐺啷啷”的一片。左手抓著床底稻草褥子,五指如鋼鉗縮捏,發出“哢擦擦”的細碎聲音。
他的喉頭哽咽,用盡全力與本能作鬥爭。他的胃、食道、咽的每一處肌肉都瘋狂地運動,欲要把這藥汁吐出去。
咽!
咽下去啊!
無法消解的反胃欲嘔感覺牽動著神經,常平的眼底有淚水溢出。
終於,瓷碗裏的藥汁見了底。常平顫抖的右手緩緩將它放下,伏在床榻上大口喘息。
這一碗藥汁入喉的片刻,他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如墮夢魘。
常平看到碗上伸來一隻手,沿著碗沿倒水,將碗壁的殘藥都衝了下去。
常平再度舉起碗,將淡了許多的藥水喝了下去。
常平這才發現,瓷碗最後一部分還算完好的碗沿也滿是細小缺口。他的牙齒硬生生從上敲剝下來了無數小瓷片。
定魂藥起了作用。常平的三魂七魄暫定,靈識也恢複了正常。
常平抬頭看到了妻子的白底黑瞳,目光盈盈閃動,麵上神情亦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她隻穿著粗布麻衣,身遭又哪裏有什麼毛烘烘的一片呢?
她關切地看了常平一陣,默然不語,隨後拾了藥碗離去。
她是個啞巴。
常平手在褥上一動,眼角便見一片黃光閃出。他又一看,先前左手在褥上狠攥處,外麵蒙的布已破,裏麵灑出稻草碎屑。
常平無奈一笑,其中意味甚苦。他怎麼就落到了這般田地?
他吹熄了桌邊油燈,在黑暗中躺下沉思。
三天之前,常平還隻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學業不上不下。他已經到了大三,開始憂慮是考研還是工作,模棱兩可中便找些閑書調解調解心情。
他在圖書館晃悠,走到幽深角落處,在書架最底層看到一本心儀的書。這本書被左右夾得特別緊,常平蹲下身用力一抽。
這一抽不得了,直抽得麵前的書架一陣晃動。這圖書館的書架均高大無比,最頂層的更是要用移動書梯才取得下來。他自知不妙,正要逃跑,頭頂風聲襲來。
他抬頭一看,就見到“聊齋誌異”四個燙金大字在眼前迅速放大,直到頭顱與其親密接觸的一聲悶響。
常平趴在血泊之中,生前最後隱約地瞥到了四個字。
“中華書局”。
那個什麼書都能做得如板磚一樣,成為人間凶器的出版社。
悲劇地被書砸死後,常平意識再度醒轉,短暫迷茫後前世記憶湧現,他驚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