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宗懿雪坐在床沿,望著淩亂不堪的衣服,一點收拾的力氣都懶得出。腦子一片混亂,說不清是害怕還是不舍。她曾反複追問自己是否應該放棄愜意的生活,再次遠離家鄉——未來對她而言簡直就是一片荒野,等待她去尋找或開發自己的領地,可是要多久才能適應那裏的荒蠻與文明則完全是未知數。媽媽坐在她身邊折衣服,千叮嚀萬囑咐,隻是她沉浸在自言自語中,完全沒有注意懿雪閃著淚花的雙眼。當然也不敢凝眸——任何對視都會讓人無法承受別離的沉重。如今馬兒已經長大,厭倦遮風擋雨的草棚與門前的院落,在通向荒野的路口,蹄子早已躍躍欲試。身為母親,雖不願解開繩索,如果可以,最好終身守護;然而自由與夢想所帶來的勁風時刻挑逗好奇的心,野性已經喚醒,屬於她的人生該由她去選擇與擔當。“還在弄啊……”爸爸走進來說,“上班可能會吃苦,要能吃苦!”她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知道的!”距離第一次出遠門已經四年了。時間飛逝,這四年過得那麼快,又是那麼刻骨銘心。到這刻為止,時間隧道還是單行道,她隻能在回憶裏懷念那最後的象牙塔。2009年9月18日,該去大學報到。從整理行李到出門,懿雪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媽媽在她的身邊邊折衣服邊叮囑:“這麼大的人了,衣服都不折……省還是要省的,大城市的東西貴,不省一點不行的……有合適的就談,早點帶回來……晚上的時候不要出門,沒事情就待學校……亂七八糟的人不要玩……”她敷衍幾句,沒有好好看看媽媽的臉龐。之後也沒有認真地跟她道別,隻是朝著她點點頭淡淡地說聲“走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踏上車。那輛車,將把她從小城帶到杭州。她坐在車上,興奮地望著窗外,一路上,忘了身邊的爸爸,沒有和他說話。爸爸想得比懿雪複雜得多。女兒爭氣考上大學,她日後就有指望,這在他的世界裏是了不起的大事。他有萬分不舍和擔憂,看著她在身邊從毛毛丫頭長大成落落大方的姑娘家,一轉眼就要離開自己,一年到頭還不知道能見幾回,真像是從此開始了“異地戀”。他擔心她難以適應大城市的生活,要是遇到些什麼煩惱,沒個親密的人在旁邊照料。可他沒有辦法,女兒是終歸要出門的。他不願斷了她求知的道路,也不願葬送她成長的良機。唉,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出車站後,父女倆正張望時,一個黑發裏夾許多白絲的出租車師傅走過來:“二位去學校吧?今天路肯定堵,您這樣拎著行李,東轉西轉倒沒啥,就是怕轉錯了,錯過了報名的時間,或者萬一丟了啥東西,那可就不值了!幹脆打的吧!”“到下沙多少?”爸爸問。“一般六七十就夠咯!”他禮貌地為他們打開門,吃定他倆初來乍到,除了打的別無選擇。老爸拍了下她的肩膀,說:“上車吧,不在乎這點。”其實這車也在東轉西轉,而且,司機顯然並不熟路,到了下沙還問路人她要去的大學怎麼走。她時不時看幾眼計價表,對學校的期望隨著路的輾轉而變得越發濃烈,心不覺愈發焦急,暗自罵道,不識路還開車,坑錢不是這麼明目張膽吧!到底沒發脾氣。爸爸坐在後麵小睡——實在累壞了,為了女兒的事,沒少操心,好說歹說才跟公司請了個假,非要親自把女兒送到大學。下車的時候司機笑盈盈地說:“一百。”她仍舊一肚子火,很想吼一句,說好的六七十呢?依舊忍氣吞聲。爸爸倒是毫無怨言,爽快地付錢走人,其實內心也心疼這錢,但沒有理論,誰讓他倆在陌生的城裏坐起步價高昂的出租車呢?再說,他得努力地規範自己的言行,努力地扮好威嚴而標準的榜樣。正是甲流肆虐時,校門口有兩隊人馬在組織新生的體溫檢測。懿雪認真地填寫了信息。高考剛結束那會兒,她重感冒,幾天都是高燒狀態。在生病的期間,爸媽沒少操心,匆匆給她買退燒藥,端水送藥,半夜起來看看她有沒有退燒,上班休息時回家看她的病況。此刻她有些難過,後悔沒有在暑假時好好待他們,動不動就耍性子,而從此她在外求學,更沒有多少機會照顧他們。有些人,總是在離開的時候後悔當初,與其說他終於懂事了,不如說他暫時找到內疚欺騙良心。不要假設他切回過去會做出什麼改變,脾氣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自然不是一次別離即可改變。一個學姐誌願帶領她去寢室。一路上她都很想找機會問東問西,哪怕問她的名字與專業也好,對這裏的一切她都感到好奇。可她沒好意思問,從來都沒有和陌生人主動交流的膽量。太陽曬得人發慌,不過進入生活區之後,兩旁的欒樹形成綿長的綠蔭,不時送來涼颼颼的風。落花沒有絲毫芬芳,卻為校園鋪出金黃色的地毯。枝頭捧著一簇簇紅果,陽光下偶見剔透與清雅。他們走過一片果樹林。林子很小,左邊是瘦小的梨樹,長著細小的枝葉。右邊是低矮的枇杷樹,樹間有一條路,正是尋捷徑之人的傑作。再過去是楊梅樹,枝葉茂密,橫七豎八的殘枝控訴著人們采食的暴行。最後經過一片極小的竹林,他們便到了寢室樓。213寢室,她將在此生活三年多時間。學姐和她說了聲再見,立刻返回圖書館準備接送別的新生。寢室內,左側是上下鋪,右側四桌一體。懿雪開心地想,書桌不錯,比高中寬敞;衣櫃不錯,又高又大;衛生間不錯,還有熱水用。爸爸忙裏忙外地為她鋪床套被,而她則笨手笨腳地配合,暗自慶幸得虧爸爸跟來,不然一切她不知得忙到什麼時候。整理好後,他們去食堂吃飯。食堂裏人山人海,他倆隨便排了個隊伍,各自打了些菜,默不作聲地吃著。懿雪感覺這裏的菜味道還行,與高中比起來,簡直就是美味。她滿意地想,日後終於能吃到好吃的大鍋菜了。一切安排妥當,爸爸便準備回家了。上車的那會,懿雪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強烈的孤獨感侵襲而來,害怕與不舍讓她落淚。烈日下,她望著車子緩緩而去,擦拭眼淚,重拾心情,興高采烈地逛校園——屬於她的自由生活開始了。她向來隨性,看哪條路順眼就往哪裏去,優哉遊哉,看什麼都覺新鮮,那些銀杏樹都仿佛換上金裝,熠熠發光。小路彎彎扭扭,七橫八縱,在她眼裏就像迷宮一般有趣。殊不知累時,她迷路了。興致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焦躁與疲憊。身軀一點兒都不願再動。太陽不遠千裏把源源不斷的炙熱給她送來,讓她心煩、無力。翹望碧落,無垠的瓦藍,沒有一絲浮雲願為她遮擋熾熱、刺眼的陽光。她氣得直跺腳,很想找個出氣筒泄憤。熱辣辣的風一陣陣打在臉上,刺得幹燥的皮膚越來越疼,過了會兒,感覺臉上涼絲絲,繼而是水分刺在肌膚上的痛感。她驚異地用手蘸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又哭了,難以置信地打量。胡亂拭幹眼淚,毫無目的地逛——反正已經迷路了,無所謂走得再偏些,她總是崇尚破罐破摔的精神並樂此不疲地踐行。涼鞋在地上被拽著往前,與滾燙的泥地摩擦,發出倦怠而沉悶的呻吟。累,悶,躁。站在樹下,望著陌生的一切,沒有歡喜,沒有悲傷,隻有茫然、孤寂、燥熱。什麼花啊草的,在這個時候好像都在落井下石,爭先恐後看她的笑話,也許還能伺機把她絆倒,然後笑得前仰後合——這裏的一切都好似在刁難她!不遠處一個人拿單反對著樹皮不斷地拍,她覺得好笑,藝術家就是藝術家,一張爛樹皮都拍得那麼起勁!盯著他看了很久,有點怕——讓她在大馬路上跟陌生人主動講話,她更傾向於繼續瞎闖。姑娘,鼻子底下就是路,這麼熱的天兒,還是不要寵溺顏麵了吧。“嘿……”她紅撲撲的雙頰又添一分灼熱。他回過頭,笑著直視她,熱情使她避之不及。“請問,這是哪?我找不到路回寢室了。”她問。“鴿子廣場。”他笑著回答。她環視,表示迷茫,心裏不滿地嘀咕,藝術生就是這麼婉轉,難道我問路目的不夠明確嗎?再低頭的時候,她隻看到單反在她麵前冷冷地炫耀那精致到傷人心的輪廓。她驚詫地抬眼,呆呆地望著他。他微笑著補充道:“那條路,直走,然後右轉,直走,然後右轉,直走,然後右轉……”她聽了有點混亂,打斷:“慢點,慢點……”不斷比劃著,然後整個人都糊塗了,“怎麼,轉回來了?”他粲然一笑,稱讚她聰明,不過看她顯然毫無心情,方識趣道:“我送你去,正好順路。”她沒答話,垂頭跟著,不高興多看眼這鬼地方。“大一吧。”“嗯。”她冷冷地應著,心裏說,顯然嘛。他們簡單地交換了基本信息,更準確地說是這個名叫牧梁的男生在擠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