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如約而至的清晨,邂逅了一場不約而至的大霧。
穀香四溢的羊角村,懵懵懂懂地跌進了雲山霧海中。
“煙霧氛氳水殿開……”
“類煙飛稍重,方雨散還輕。”
密密匝匝的水汽充盈耳鬢。多日不洗臉的懶漢,隻需在霧海中遊弋幾圈,陳年積垢就可土崩瓦解。
濃墨色的村兒起起伏伏、若隱若現地匍匐在濕涼虛幻的地麵上,心平氣和地享受著黑夜賜給它的最後的寧靜。
居住在這個村兒裏的居民,除過高矮胖瘦、靈聰頑癡的各等村民外,還有會下雞蛋台步老練居功吵鬧的土雞;被默許可以咬人而趾高氣揚的狗;任勞任怨卻被鞭打嗬斥因而悶悶不樂的黃牛;吃草流奶愛唱山歌無人賞識的綿羊;擅於長香肉供人大快朵頤因而愛耍大脾氣的肥豬;捕蟲獵蠅輕歌曼舞承蒙關愛的燕子;常被驅趕不長記性依然大大咧咧的快樂麻雀;和人類基因相似卻咬傷人類利益被人人喊打的地老鼠……
濃烈醇厚、奔湧綿長的寂靜已到了頭兒。
清晨的味兒,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鑽進了麥草垛裏,溜進了玉米堆裏,竄進了土坯房裏,飄進了各式各樣的鼻孔裏,悄悄地鼓蕩著一切生息。鼠兒清點昨夜的收成,貓兒開始幹洗毛臉,豬兒豎起耳朵監聽主人的動靜,燕兒梳理油光的羽毛,夢語打鼾和吹氣聲已不再此起彼伏,那被震蕩了一夜的瓶子杯子終於歇息下來。
夜,終於抹盡了最後的一粒鍋底灰,高深莫測的黑夜女神裹紗挽裙珊珊收工,英俊清朗的白晝王子已踏著亮光接踵而來,交接悄無聲息,嚴絲合縫。
清風利爽,混沌灰色的雲海被驅趕衝散,稀釋成了濃淡相間的花灰色,那勢單力薄的餘眾也紛紛逃逸。盛裝而來的濃霧軍團杳然遁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被淒涼的秋風淩虐得灰頭土腦的黃土地,傻乎乎地露出了滄桑的麵目來:瘦樹、落葉、黃草、土屋、敗牆、以及鬱鬱的空。
酣睡了一夜的羊角村,如被長久怠慢了的老母豬,因饑腸轆轆而躁動起來:一驚一乍扇翅振膀起哄聒噪的雞叫聲;主子撐腰狗鏈叮當氣勢洶洶的犬吠聲;真爛漫心無旁騖聚會吵鬧的麻雀聲;踏門摔窗喝三喊四歇斯底裏的叫罵聲;牢騷滿腹音域寬廣驚動地的驢叫聲;童心未泯自娛自樂低沉悠長的牛吼聲;懶於學習語言枯燥單調乏味的山羊咩咩聲;賦異稟美聲婉轉抑揚頓挫的燕子啼鳴聲;睡吃睡喝隨地拉撒怨氣衝的肥豬嗷嗷聲……。這些各具特色的腔調,如長著不同翅膀的怪物,在空中遊走、飛蕩、交流、迂回、碰撞……
這幾,羊角村爆傳的一件村民驚呼不著調的即將發生的奇事,讓這個村子分外吵鬧了。
在幾十個老母親燒高香叩響頭祈月老,幾十個光棍弟仰頭顱望穿心如焚的村子裏,傳言要空降一位府之國的美女下嫁羊角村!是府之國的美女!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幸運的彩球竟然要落在、落在他的頭上——梁木兒(人稱涼木兒,涼貨。涼:陝西話傻、呆也)——一個叫花子級別的“家夥”身上,這個連“人”都不配叫的家夥身上!這簡直是扔在村兒裏的兩摟粗的炮仗,震得眾人暈頭轉向。
於是,那剛剛伸出被窩的頭、那擠出門縫的頭、那飄在院子的頭、那架到街道的頭,都變得有點昏頭昏腦。一邊想著那隻是夢中囈語,一邊又將那半信半疑的目光,從空中直射、折射、繞射,全集中到涼木兒那破敗的土屋、那肮髒的衣服和結巴癡呆的臉上。甚至,眼前閃現出他少年時惹人發笑的白嘩嘩的光腚來。
希望這是空穴來風!空穴來風!吾好尷尬!
希望這不是空穴來風!不是空穴來風!機會均等!
無論怎樣,現實好像更像現實了。因為這個爆炸性消息,來自村裏一位旗幟性的人物——梁榮華——梁木兒的伯父口中。“方圓十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什麼都懂,什麼都能幹的能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樂於助人的人”“一個完美的人”“一個一言九鼎的人”……全是異口同聲的讚美聲。這種偶像級、大師級的人物,怎麼也不會信口出一句不負責任、無根無底的話來。
“木兒尋到個四川女人”梁榮華悠閑地頓了頓,靠在雕花的木椅裏,“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裏開”他不由自主,神采飛揚地讚了一句。又急速地刹閘,把淩亂的五官收複調整到撲克臉的狀態,“過幾就要辦婚事”。當他把這個難以置信的事情平靜地告訴他的“馬臉”老婆時(結婚七年後,他一直恍恍惚惚地會想到這個詞。雖然因為那張臉,曾經讓他夢寐以求。但最近幾,這個定語的清晰準確達到了頂峰),就像一個夢者在夢話般虛浮飄渺。這是他在得到那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後,第三晚上的事。“爺爺思家!娘娘(niania)思家!!你這是在幹的什麼好事啊!!!”老婆魯琴對丈夫漫不經心的態度大為震驚,騰地竄起來,虎目圓睜,唾沫飛濺,兜著圈圍住榮華,連續數落了幾個時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