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早川君相識的過程,還得從我的生財之道起。
我十歲開始打工給自己賺大學學費了。一開始是在唐人街理發店當學徒,理發店的樊相剪壞了也沒關係,因為華人不怎麼在乎自己的發型,後來我才知道是街坊鄰居們都心疼自己的華人孩子,願意用這種方式給我一些零花錢。
漸漸明白自己不是理發這塊料,上中學起便換了地方做工,大部分時候是在日雜店,因為華人有很多日雜店都開在唐人街外,有機會可以接觸到一些同齡的紅種人或者黑人的孩子。唐人街以外的人與世界讓我覺得非常有趣,因為她將華人隔離開了,而我們這群學生也被禁止和白人的孩子同在一個學校上課。我覺得這是因為我們華人孩兒比同齡白人聰明太多,使白人家長們感到恐慌和妒忌。
到中學第三年了,我總共才賺夠一百美金。日落區日雜店邱老板在白人社會也有一些關係和地位,在他的幫助下,我去了金融街一家法國餐廳做侍應生,工作時間為晚上六點到十一點鍾以及整個禮拜,一禮拜可以賺到九美金。
那家餐廳是金融街的法國名餐廳。那時我在華埠念中學的第四年,正是要考華埠外頭高中的學年,升學率很低,而同校華人與南亞的同學卻異常的刻苦,我卻仍舊沒有停止兼職,為此還跟我我媽大吵了一架。我媽,你再這麼打工下去,高中就別念了,直接去西餐廳做工一輩子吧。你同校同學每都學十六時以上。連黃安妮晚上都學英文到一點鍾,你知不知?
我,我也可以學十六時以上,有什麼問題嗎?
那幾個月時間裏,我每隻能睡四個時,早晨六點鍾就得出門,西餐廳八點早餐結束,再一路跑回唐人街。有時候侍應的襯衫都來不及脫,坐在教室裏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洋蔥味。不過華人同學都不會因為這個嘲笑我。
媽媽幾乎每都會哭一回,問我一個女孩子幹嘛非得讓自己這麼辛苦?
我我兼職六年,總共才賺了一百塊。但是大學一年至少就要兩百塊三十塊學費,要是上了高中,就更沒有時間做工。這家西餐廳,給我每禮拜九塊,這樣到上大學之前就能賺夠一百七十塊。媽媽你不是讓我一定要好好念書,不叫人瞧不起我們華人的女孩嗎?
我們家洗衣店是住家商鋪,媽媽很早就想搬進一個哪怕簡陋點也罷的公寓,這樣至少也體麵點。她起早貪黑給白人做工,至今也沒有攢夠半套公寓的錢。我知道爸爸媽媽肯定付不起大學學費,我自己辛苦一點倒沒什麼。不過我要是早一些知道媽媽會因為這個去犯傻做壞事,我一定當時就聽她的話。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西餐廳叫娜娜,聽起來像個正值妙齡的法國美人,在三藩算是名餐廳,想去那裏上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之所以能去,因為打零工的日雜店店主邱老板與早餐主廚有交情,主廚替我講了不少好話,老板又覺得華人本身就肯幹活,考慮許久才讓我去。餐廳水準一流,餐具都是從歐洲運來,過來吃飯的客人衣著華麗,多少帶著名流作派。
娜娜的黃油煎土豆,蘑菇蛋與鬆餅配咖啡的早餐,一份價值兩美金,聽起來和唐人街二十五分一份的馬鈴薯粿,炒口蘑與燒餅無甚區別,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樣的傻子願意來這裏消費。後來我才發現,他們不僅消費早餐,還消磨時光。
和我一樣同樣搞不懂名餐廳路數的,還有一個華人夥,也就是何爵。
他長得實在稀疏平常,留著唐人街師傅手頭下剪出來千篇一律的立式板寸,一身薄衫長褲穿的幾乎和他身體融為一體了。由於常年在後廚幫工,每每從你身邊飄過,永遠帶著一股汗漬的菜味兒,大部分時候還有一種隔夜發酵的味道。旁人提起何爵,從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詞往往先是那股味兒。要他臉長什麼樣,根本又是模糊一片。
我同他講過的話也不過三五句,除開詢問工錢,就是讓他“請每周至少去陳家澡堂洗澡兩次好嗎?”因為我打心裏眼怕因他不洗澡,而讓娜娜的廚子侍從簡單歸納為我也不愛洗澡。
真正同何爵熟絡起來,是因某日早餐時分爵同娜娜老板的一場爭吵。其實並不能算爭吵,而是娜娜老板針對何爵的、單方麵的辱罵與刁難。
那時我正在替扒房侍應傳菜,突然有人拽著我的袖子,用英文悄聲,“女士,你好,有時間嗎?”
因為我走得急,托盤險些都摔地上,輕聲譴責:“客人請不要隨意走到後廚,你知道的對嗎,先生?”
那時我忙得腳不落地,根本沒什麼耐心聽闖入後廚的冒失客人講多餘的話,更別提有心情多看幾眼他長什麼樣,隱約隻記得是個清秀亞裔,臉蛋上幹幹淨淨,穿熨帖西裝,講英文沒什麼口音。
他不急不慢地,“後廚起了爭執,一個華人男孩被阿德裏安請去盥洗室……不知出了什麼狀況。你要不要過去看一看?”
我腦子裏立刻浮現何爵講話慢吞吞的調調(“我有洗澡……每周,每周都去陳家澡堂。”),想象不出他會因什麼事同人爭執。要是他都會吵架,恐怕是給人踩了尾巴。唐人街許多華人男孩子都像他這樣,給人欺負慣了,忍氣吞聲著,某一一旦爆發就有些不可收拾。想到這裏,我請熟識的女孩子替我幾分鍾,立刻去了男盥洗室。
我到盥洗室時,爭執已經結束,阿德裏安吸著煙從盥洗室出來,瞪我一眼,問我,用餐時分出現在這裏,是不想要費了嗎?
我我來看看ian。
他嗬嗬一笑,,是該有人安慰他一下,不過最好別超過五分鍾。
一開始我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幾個和他相熟的墨西哥夥悄悄將我拉進男盥洗室隔間,我才知道事情原委。
何爵來了(美國)很多年。有人告訴他可以去移民局申請居留證,這樣方便將未婚妻子也接過來。他填寫好所有表格,隻差一份雇傭證明,所以他來問阿德裏安,希望他能給他開雇傭證明。阿德裏安除非他未來能為自己接著工作十年以上。
何爵是個死腦筋,我要是有合法身份了為什麼還在你這裏工作?
阿德裏安當眾寫好工作證明,又把一眾後廚的人叫出來,當著所有人的麵撕掉了工作證,並且,“ian不想為我工作。不想為我工作的人,永遠別想我給他開工作證明。”
我問,他被開除了嗎?
“他又沒有犯錯,阿德裏安無權開除他。隻能得想法讓他自己走,不得不走。“
我,“他……?他指著這錢養活一家人,他自己才不肯走!”
墨西哥人歎歎氣,“那他往後可有苦頭吃了。”
我拽著何爵衝了出去,將幾個墨西哥人以及迎麵進來的男客都給嚇壞。一路上爵戰戰兢兢的,雲霞你怎麼回事?你冷靜點,你是個女孩子,一個Lady,請保持genle
那是形容男人的。但我那一刻的表現搞不好和白人眼裏魯莽的華工沒什麼區別。
我敲響阿德裏安辦公室的門。他坐在舊的恰到好處的絲絨椅子裏吸著煙,透露著一股對待有色人種一貫的傲慢,對待不聽話員工可以肆意宰割的輕蔑。他撣了撣煙灰,用橘子色的星點指了指爵,笑著,“你們商量出什麼針對我的方案了嗎?美國的工人法可不將你們保護在內,不知道的話,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們。“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被激怒的。那一瞬間我隻想打敗他,所以我,先生,多的是商鋪,願意為他開出工作證明。
那個商鋪指的當然就是我家那爿店。入冬入夏送洗的衣服都多的夠嗆,缺人也缺,若不缺也不缺,不過阿福稍微累一點,我給爸爸搭把手的時間也是有的。家裏有提過請人來店幫忙的意願,但是美國人工費也不是那麼便宜,即便是在唐人街。黑過來的華人是會比別人便宜不少,但你得碰運氣,不能名目張膽的找。遇到何爵,也不知最後究竟我家和他自己誰撿得便宜比較大。
關於傭金,他也沒太多要求,看著給點,夠我這幾個月養活自己就行。
我問爸爸能給他開出多少工資,爸爸每個月能格外支出五十塊已經是極限。
我想了想,決定隻給他三十塊,做滿這入境調查的半年。我因為你看我也丟掉了娜娜的工作,我爸爸支付五十塊,但是我自己也得賺二十塊是不是?
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我始終覺得過意不去,托六爺在唐人街澡堂隔壁給他找了個通鋪,裏頭都住著單身漢,每個月隻用付六塊錢。鋪位的主人剛走,留下來的東西都可以送給他。我問爵願不願意過去住,剩下來的錢可以統統寄回家,這樣還能比在娜娜做工時省的更多。
他當然很開心的就搬了過去。
他每做工時間並不長。他托爸爸在唐人街給他找了個英文班,頭回去給教英文的大學生送了些水果和牛肉,往後都免費去上課;學英文的好處是方便他往後工作與生活。有白番上門來,他也多少能替爸爸應付一點了。
我當然沒從爸爸那裏賺那二十塊。歇了一個月準備高中考試,考試結束我立刻又開始打工了,這次比以往都狠,仿佛要將荒廢的這個月給找補回來似的,一三份工。薑素有開門打了照麵,笑了笑,我一個姑娘,找個好男人嫁了得了,這麼拚命做什麼?轉臉又同別人,”起的比雞早,睡得還比雞晚“,將我媽氣個半死,卻不像往常似的跟薑素當街對罵,現在回想起來,原來那時她就同這老鴇子密謀著去做這一件事了。
我手頭做著的這一份一份工,賺的最多,起來也最不地道。每逢夏日,身體不舒服的人便多了起來。有些外頭白人聽人,這一類的身體不適,隻有唐人街正骨推拿店能治,便都尋著來了。
——但也有打著想治病的幌子來的找甜頭的,總之這一類的店鋪生意,亂的很。要不是因為我長在唐人街,門清,我媽也不肯讓我去幹這種生意。
我要做的活就是拉客,看到在正骨街外頭轉悠的白番,就上前去用英文問他們是否需要什麼幫助。
“想要馬殺雞嗎?”
“哪一家店比較好?我是,這裏有太多店鋪了,有推薦嗎?“
“是要洗腳,按摩,推油,針灸,刮痧還是拔罐?”
與正常客人之間對話一般進行到這裏。
接下來,就有客人會問,“還有別的什麼嗎?”
要是貿貿然闖進推拿店裏這麼問,相當不尊重人,師傅們是會生氣的,來客也會尷尬。
我會樂嗬一笑,,“啊,有的,請跟我走這邊,這幾家店鋪有‘別的’。”
這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看起來蠻簡單,但在屋簷下枯站一陣,其實十分無聊。我記得那太陽很大,街麵上人來人往,正發著呆,突然覺察到有人盯著我瞧,而且不止一會兒了。我循著視線看過去,發現是個清秀亞裔男孩,著熨帖西裝,家境應該頗為優渥,但卻沒有那種唐人街富家男孩身上的紈絝氣,總之同我們不太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朝他瞧了瞧,擠出整副牙齒衝他微笑。我笑得挺好看的,有一副中產階級女兒們才有的整齊牙齒,這是我的資本,自從我知道可以把它賣出個好價錢,我就成使勁兒的笑。
“馬殺雞嗎,先生?”
“啊……不,不是的。”
他略顯窘迫的擺手,有些尷尬,有點語無倫次。
我心裏嘖嘖的歎息,心想,這樣的男孩子,竟然也大白來尋歡作樂,實在令人痛心。
我會意的眨眨眼,意思是我懂。“跟我來。”
轉頭我就不笑了,因為得省著點力氣笑完這接下來的一整。走上幾步,見他沒動,又拾起笑容,擺擺手,,“這邊走。”
他跟了上來。
緊接著,就這麼被我帶著走進了窯子。
兩周後,我去月結工錢時,彭媽遞給我一件羊絨外套,叫我還給客人。
“為什麼沒拿走?為什麼得我去還?“我滿腹狐疑。
“那客人,不知是不行還是怎麼,興許是個雛兒,姑娘衣服都脫了,他倒一溜煙兒逃走,衣服嚇得都忘在這。”
我驚訝,“竟然有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