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高拱眼下提出來考校他的問題,他也有自己的思考。
高務實覺得,第一種可能是,高拱此番是以無雙聖眷為倚仗強勢回京,擺出強硬作風,橫掃一切曾經跟他作對的魑魅魍魎,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該罷的罷,該貶的貶。甚至對退隱鬆江的徐階也可以有些敲山震虎的表示——徐階畢竟已經去位,他人不在中樞,影響力總要打些折扣,以眼下皇帝對高拱的倚重,誰還能反對得了他?隻不過……這麼做必將導致朝局動蕩,沒個三年五載的時間,怕是不能完全平複,而高拱卻是個想為天下做一番大實事的人,因此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其實大明朝廷中樞之內,閣部相爭久矣。原本,這些年因為嚴嵩的關係,內閣權威日重,即便嚴嵩去位,這種局勢也並不會立刻改變,正是刷新政事之良機。誰料先出了個徐階,為了打壓高拱,搞得科道日盛,幾不可製。而他在害得高拱被逐之後,自己也為皇帝不喜,首輔的位置根本坐不穩,最終也隻落得個黯然回鄉的下場。
可是他這一走,內閣依次遞補,居然輪到李春芳這個沒擔待的成為首輔,六部和科道幾乎都要反過來騎到內閣頭上去了。而實際上六部、科道人浮於事久矣,但凡遇到點什麼事,除了互相推卸責任,還能做什麼事?
久而久之,皇帝終於忍無可忍,此番起複高拱,其實就是想讓高拱回去主持大局,收拾一下這個亂攤子,讓他省點心。如此,高拱若要行雷霆手段,同時追究當初之事,皇帝倒是一定不會攔他,而皇帝既不攔他,也就沒有人攔得了他。隻是高務實知道,以高拱的為人,卻不可能這麼做,他畢竟是個一心要改革,一心要輔佐隆慶天子成就一番事業的人,不會因為一己私怨而搞得天下不寧。
於是高務實先定了個基調,道:“您本可以挾聖眷而大殺四方,但那會動蕩朝局,我料三伯不會如此。”
高拱欣賞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一歎,看著侄兒的眼睛:“務實啊,你說得不錯。我輩讀書之人須當時刻謹記,做官是為了更好的做事,這是初心,也是根本。就像當初我與他們相爭,目的便是為了做事,而如今之所以願意領旨回京起複,還是為了做事。可世間之事何其多,又豈是我一個人就做得完的?那些當年反對我的人,也未必都是不會做事亦或不肯做事之人,他們之中也還有不少人是值得挽救一下,讓他們走回正途的。所以,這頓殺威棒呀,能不打就不要去打,至少也該先記下來,萬一……以後再打也不遲。嗯,你還有什麼想法?”
高務實笑道:“第二種可能嘛,就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一點表示都沒有,回京之後,您老該幹嘛就幹嘛,對於之前的那些事,就全當沒發生過一樣……但我料三伯也不會做此選擇。”
高拱當然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種方式,在後世一般稱之為冷處理,這麼做會在一時之間讓某些人判斷不出高拱究竟打算如何,就好比一個捏緊了卻沒有打出去的拳頭,比亂揮亂打更有威懾力。如此一來,這些人投鼠忌器,短時間內必不敢輕舉妄動,以免變成出頭的椽子。這樣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會先潛伏下來,以避開高拱的鋒芒。
如此,這段時間之內,高拱想要做什麼事,阻力應該不算太大。隻不過,接下來等他們按捺不住,或者覺得風頭已過,那就難說了。所以這個辦法其實實在是個下策,除非高拱現在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對待他們,否則是也不會選擇這麼做的。
果不其然,高拱聽了,頓時擺擺手:“做大事雖要思前想後,盡量確保萬全,但深思熟慮與舉棋不定是大不一樣的。若是真照你說的這個下策一般,那我就不過是個優柔寡斷之輩罷了。嗯,的確是下策,不提也罷。那好,這第一條和第二條都被你自己否決了,看來你眼裏的上策,該是這第三策嘍?那就說說看吧。”
高務實笑道:“我名教何以為‘名教’,乃是因為聖人講究正名、教化。依侄兒所料,您此番回京,縱然礙著朝廷慣例,一時難居首輔之位,但想來也當行首輔之實,佐天子而教化萬民也。三伯,這文武百官說到底,其實也是‘萬民’的一部分,若能教化的,當然要好好教化……教而化之。”他將最後這個“化”字不僅拖長,還說得格外重一些,顯然是有所指。
高拱見自家侄兒一臉狡黠,忍不住腦子裏蹦出一個詞:“小狐狸”。不禁失笑,佯拍他一下小腦袋瓜子,道:“一件為天下計的大好事,打你嘴裏出來就好像成了什麼陰謀詭計一般。人說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幾歲啊,怎麼倒像是那演義裏的司馬懿似的?
我可警告你,我高家雖然尚實學、不務虛,但我大明天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規矩你也是懂的。若不能金榜題名出仕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幹,也不過是龍入淺池、虎落平陽罷了。所以,務實啊,你縱然天資聰穎,但此時此刻在學業上也當以夯實基礎為第一要務,切記要分得清主次輕重,旁的那些斑書雜卷,眼下還是少看一些為好,待將來你做了官,再去讀去,又能礙得什麼事?”
高務實連忙正了正臉色,一本正經地垂手低頭道:“三伯教訓得是,侄兒受教了。”
高拱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換了個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當年你大伯為你開蒙,三歲便開始讀書認字,所學之快,你大伯在給我的家書中累有提及,而你在鄉梓之間也素有神童之稱。我此次回鄉,近兩年來親自督導你的學業,更發覺你心智遠勝同齡孩童,因此此番回京隻帶了你一人,連你伯母都是隨後再來,為何?就是想早些帶你去京中見見世麵,讓你知曉一個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經曆的種種,其與聖上、與閣僚、與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你不要覺得這些看似無甚用處,其實對你將來會很有好處。”
高拱看著他,目光中露出慈愛的光芒,就算看自己的親子,怕也不過如此了。他見高務實麵現感激之色,端坐聽訓,心中更加滿意,又補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門之中都有很多年輕俊傑,這些人如今也許還隻是些個八品九品的小官,說話做事都沒有什麼分量。
但正因為他們現在沒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結交之時,如果你此時便在他們心中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甚或相互有了些許交情,那麼可以想見,來日你金榜題名、步入仕途之後,這些人也早已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昂然立於朝堂之上話事做主了,到那時節,他們每一個人便都有可能對你有所助益。”
高務實隻能再次誠懇謝過。
其實高拱這番話若是說給普通的小童,可能還是有些含蓄了,不過高務實心裏很清楚,三伯所指的“這些人”其實多半是他自己的門生弟子,或者曾經受過他恩惠之人,算起來裏頭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師兄”。嗯,再通俗一點說,這些人無非就是所謂的“高黨”了。
大明官場的座師與門生,早已經成了一種鐵打的圈子,隻要成了師生關係,幾乎一輩子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三伯門下的這些門生弟子們,也許現在囿於資曆,其地位、權力都還上不得什麼台麵,但十年、二十年後,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從這群人裏麵走出來麼?
可見大明官場雖然是科舉定終身,但官宦子弟總有官宦子弟的人脈可以利用,隻要能夠考中,其在官場中能得到的助力怎麼說也比寒門子弟來得要多。
新鄭高家,便正是這樣一個官宦世家。
然而高務實心裏更加明白剛才這些話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高拱萬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動致仕,選擇退休,但絕不能是被政敵整垮。隻有高拱地位穩固,他的這些門生弟子們,將來的前途才會值得看好,對高務實的未來也才會有所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