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慶十年,陸豐縣又一次遭遇了春旱。自三月起,至今已到五月了,仍是顆雨未下。
陸豐縣一直就是曆史上的缺糧縣,在正常年景下,即使這一年走了大運,老天特別開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也還得從隔壁縣大量購買糧食,十之八九的農戶才能混個半飽。
今年雖然又是春旱,好在常年受災習慣了,每家每戶都已經有了應對的老法子,有的人家又開始吃起了米糠,有的人家全家老少齊出動,上山去挖剛冒青的的野菜和樹葉,例如馬莧菜、山芋葉、尖規菜、刺莧菜、海草等,隻要能填肚子的,都用作充饑。有的把家裏所有值錢的財物再次搜刮搜刮,準備去換點糧食。有的人家翻箱倒櫃,搜羅邊邊角角的餘糧,到處找老鼠洞灌水,打算從老鼠到老鼠偷下的糧食,一個都不放過....畢竟,餓習慣了,也就有了法子。
而在偏僻的曲清村,村頭的吳慶家中,今年春旱卻是特別難捱,雖然家中的還有餘糧,還不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可誰想到,他那嫁過來七八年都沒下蛋的婆娘,一下子就給他添了兩張白吃飯的嘴。
若換在富貴人家,一抱抱兩,這是件天大的大喜事,可在這個家徒四壁的貧苦人家,這就是個過不去的檻。
吳慶兩頭為難,養了這兩小的,婆娘奶著孩子,就要少一個下地做活的勞力,春收作物本就減產,再不抓緊夏種,若是晚稻再欠收,這一家人的日子,也就到了頭了,可若是不養這兩小的,他想的也很清楚,又不是沒兒子,幹脆和其他人家一樣,送人,對於兩孩子,也是一條活路,自家也可省些口糧,可沒等他這話露頭,他婆娘就開始拿刀動杖和他拚命。
吳慶正在頭痛的時候,破舊的竹籬笆門響了一下,然後一個九歲多的,細高條小男娃慢吞吞的走了進來,並不是因為他偷懶,而是這男娃還背著一個裝得半滿的背篼,因為農家編竹子費工,即使這背篼有半個大人高,這孩子也不敢將背篼筐底靠在泥地上,細長的係帶深深勒著他瘦骨嶙峋的肩膀,看見父親並沒有前來幫忙的意思,小男娃小心翼翼的放下野菜,才敢怯生生的道:“阿爹,打了這麼些野菜,阿七口渴哩”
其實他是肚饑了。
可常年看臉色下來,他很清楚他爹現在心情,非常的,不好。
正在這時,灶房的門被打開了,額前胡亂蒙了條白巾的女人正好出來倒水,一陣米粥的香氣隨著門彌漫開來,阿七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也應景的咕咕叫了起來,一瞧見後娘冷冰冰的臉色,他卻很機靈,小心翼翼退了幾步,拿起葫蘆水瓢一連灌了兩瓢水,這樣也能把肚子撐得飽飽的。
女人狠狠剜了這個拖油瓶好幾眼,沒好氣的把吳慶叫了進去,一把把灶房的門關上了,阿七趕緊跑了過去,巴著門縫貪婪的聞著味兒,多聞聞,就好像自己吃到了一樣吧。
然而從門縫裏傳出的還有女人尖利的叫聲:“你想得美!這是老娘身上掉下的肉...”
然後是男人低低的聲音帶著幾絲懇請:“可阿七也是我兒子...”
女人的聲音突然軟了下去,也低了很多,越來越聽不清了,隻模糊聽到:“是好人家....過去享福哩...咱們家就靠他了..”
阿七有點想繼續聽,可剛剛喝了太多水,現在肚子太漲了,好可惜,撒了尿就不能肚子這麼飽了。
阿七歎了口氣,自開春了,他就這一條褲子,過年倒是有一套新的,但是被後娘鎖了,尋常時候不許穿,身上這條天晴下雨都穿著,早就看不出什麼顏色了,也打了層層疊疊的補丁,可要是尿了褲子,就沒了穿的,還要挨打,阿七隻得急急去茅廁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背篼裏的野菜已經被拿走了,晚上能喝到野菜湯了吧,阿七不確定的想。
他真的好餓啊,多久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呢,無數次在深夜裏饑腸轆轆,做夢都渴望過隔壁二狗家的飯香,而第二天醒來,自己卻隻能狼吞虎咽一碗冷冰冰的殘湯,他曾經坐在桌子的角落,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眼饞著家人碗中的一點油星。
可今天,他的晚食卻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擺在他麵前的,竟然是一碗稀飯!雖然加了野菜,可碗裏米粒明顯多於菜葉,這是一碗稀飯!
阿七卻不敢吃,先抬頭看阿爹的臉色,而吳慶的眼神有些閃躲,隻低頭埋飯。
阿七於是拿起筷子,往嘴裏送了一口飯,是甜的,白白的米粒,最淳樸不過的顏色,卻有最香甜的味道,春種夏栽,秋收冬藏,一年辛苦到頭,才能換來這一碗飯,怎麼會不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