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來(1 / 2)

澶河兩岸的冬日,是從鐵箍車輪在凍硬土路上咚咚咚的滾動聲中開始的。

牲口脖子下銅鈴的叮當聲和空洞的咚咚聲傳到澶河北岸一裏多外的夾溝村裏時,還沒亮。

東坡上老槐樹北邊的青磚院子裏,姚文昌老漢卻早已起身,正背著手在院子裏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咬牙歎氣。

往日見誰都帶著笑的姚文昌老漢,這會兒駝著背耷拉著嘴角,臉上就像是坡頂上被曬了大半年的旱地似的,布滿了皺紋和頹喪。

靛青色粗布門簾一挑,姚李氏端著碗熱呼呼的紅薯玉米粥從廚房走了出來:“他爹,吃飯吧。”

“吃!吃!都啥時候了,你個老娘們還惦記著吃!”姚文昌老漢突然發作,手裏的旱煙袋在空中揮舞起來,好像隨時會打人一樣。

跟了姚老漢幾十年的李氏知道自家男人是個什麼脾氣,根本不怕:“總得吃飯嘛。”不等姚老漢繼續發怒,李氏已經搶先進了堂屋,“別耽擱了,滿滿燒退了,也該餓了。”

姚文昌愣了一下,剛剛杠起的脖子立刻軟了下來,跟著走了進去:“滿滿退燒了你咋不早!臭娘們,你是欠打了吧?”

害得他在外邊又急又氣,差點都準備叫上學武、學義去許家算賬去了。許家那個子太過分了,滿滿這樣的人才,他還不滿意,他難道還想娶個娘娘啊?

李氏也不跟他計較,端了一碗六個荷包蛋去了堂屋東頭。

“娘……”姚軟枝剛剛坐起,看見這張親切熟悉的臉龐,身子一軟,一下子靠在了床頭。

李氏連忙把碗放在桌上,從發髻上抽出一根發簪把油燈燈芯挑了挑,讓房間裏更亮堂一點:“別動別動,心磕著。”

她一抬頭,就看見女兒緊緊盯著自己,一雙眼睛好像粘在了自己身上,仔細看去,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裏還閃動著亮光。

李氏頓時就慌了,心疼得連忙用手去擦女兒臉上的淚水,一邊擦一邊:

“別哭啊,滿滿不哭。許鳳翔肯定是自己偷偷來的,許老爺要是知道了,肯定打斷他的腿。等亮了,你爹就帶著你哥去許家,給你討個公道。翻了他還,他不娶就不娶了?”

姚軟枝回過神來,抱著李氏的腰,把頭埋在她懷裏,果然是熟悉的感覺和味道。

她半夜醒來,看見熟悉的房間,還以為自己是臨死前的幻覺——現在她知道了,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十八歲的時候,這真是太好了!

“不娶就不娶,我還不稀罕他哩!”多年不曾過的鄉音非常自然地從口中吐出,姚軟枝破涕為笑,“白臉子,壞心眼子,正好不嫁給他!”

“這是啥話?”李氏輕輕推開女兒,伸出手指想戳她的額頭,卻又收了回去,“這可不是過家家。”

許鳳翔是夾溝村最出色的後生,在省城讀書,人長得白淨斯文,戴著金絲眼鏡,穿著那啥西服,踩著黑亮的皮鞋,洋氣得很,一看就跟澶河兩岸種地的那些夥子不一樣。

不過她家軟枝也配得上許鳳翔,李氏驕傲地想。

軟枝從就生得好,白淨細嫩,根本不像是個莊稼院裏的姑娘。長大後,她個子高,腰身細,大眼睛,嘴巴,愛愛笑,心靈手巧,誰見了不軟枝是澶河兩岸最漂亮的大姑娘?

雖姚家沒有許家家大業大,良田百畝,車馬齊全,可是也有四五十畝地,養著牛,住著青磚瓦房,在這夾溝村裏也是數得上的人家。

兩家訂婚,實在是在全村人意料之中的事。

這都已經訂婚好幾年了,四時八節都過禮來往,誰知道昨許鳳翔突然跑來什麼婚姻自由、反對包辦,要跟軟枝退婚。

把軟枝氣得當場就白了臉,晚上就發了燒。吃了藥,發了汗,卻還是迷迷糊糊的。一家人都提心吊膽,生怕她有個什麼事兒。

這兩年正是改朝換代的時候,李氏也聽了不少男人變心離婚的事兒。

不就是那些昧良心的男人抓住了新朝攀上了富貴,久貧乍貴,就想要換個媳婦嗎?

可是李氏從來沒想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

許鳳翔又不是什麼新朝的官兒,對岸傳來消息,新朝還要搞ugai,他們家妥妥的地主。再加上許鳳翔他大哥許龍飛以前可是舊黨軍官,許家以後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呢。

老姚家厚道不跟他退婚,他倒是還來嫌棄軟枝了!

姚軟枝卻不像李氏這麼憤憤不平,因為她的氣上輩子都生過了,因為許家的下場她親眼目睹了,更因為她心裏已經有另一個男人了。

姚文昌老漢隔著門問了幾句,聽到女兒的回答,確定女兒真的不燒了,才放下心來,轉到南麵牛棚裏,看他的老夥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