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一堆還遺留著些許恢宏氣勢的殘垣斷壁,跳過隻剩一米多高,被風雨侵蝕成大部分黑白相間、隱隱約約透出緋紅色彩的圍牆,已經可以看到老煙囪那巍峨的身影。
年輕的我吐出銜在嘴裏的草根,抬頭望了望空。烏雲密布的空越發陰沉。
那些快速聚攏又迅速消失的黑色的雲朵,仿佛嗷嗷待哺的綿羊遇到了大灰狼,急匆匆的,驚慌失措的,四下奔逃而去。
我腳下加快了步伐,十幾年在山間路和廢銅爛鐵間練就的跑路功夫派上了用場。剛躲進老煙囪的拱門下,傾盆大雨瞬間就彌蒙了地。
沒有回頭去看那些空的眼淚,我一頭紮進黑乎乎的煙囪裏,抓著冰涼的角鋼爬梯,向上爬去。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可是在這裏我根本用不著眼睛,幾十米高的爬梯很快就到了盡頭,光明接踵而至。
跳上鋼筋焊接而成骨架、木板拚接的地板,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反身躺下,張嘴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近半個時的高強度運動,幾乎將我的體力壓榨殆盡。可肺部火燒火辣的感覺卻讓我的腎上腺素分泌急劇增加,此時的我興奮的猶如即將進入洞房的新郎。
“咚”,一聲輕微的響動傳來。
“誰?”我轉過頭去,不由得瞳孔放大,一個陰影正靠在被我當做窗戶的煙囪排氣口前。
揉了揉因在黑暗中呆的太久,突遇光明的刺激而酸脹痛癢的眼睛,我看到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留著與電視中金毛獅王樣式一致的齊肩卷發的女人正用打量的眼神看著我,手中還拿著一本書,不用問,那肯定是我藏在這裏的武俠。
“這裏是你的秘密基地?”對麵的女人彎下腰,
用綿軟好聽且容易使人昏昏欲睡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一幅精致姣好的麵容逐漸在我眼前清晰起來。她的臉頰上因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形成了兩個淺淺的酒窩。挺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暗紅色的塑料眼鏡,長長的睫毛帶著點點晶瑩,那應該是從窗外飄入的雨絲。幾根微黃的發絲散亂著從窄窄的額頭上倒垂下來,卻遮不住鏡片後麵明亮而深邃的眼眸。
見緊盯著她的我沒有話,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塗著大紅色口紅的殷桃口顯得愈發的嬌豔欲滴。
直起身,她微笑著:“弟弟,別緊張,姐姐是路過的,偶然發現了這裏,便想著進來看看。”
我慢慢的站起身,盯著她的手:“那是我的書。”
“喲,這麼氣呢!”她展開眉頭,用另一隻手捂住嘴笑了起來。
“我知道是你的書,看看怎麼了?你捏著拳頭幹什麼?想打我?別看你是大夥子,你可打不過姐姐我哦。”她著,前仰後合的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個地方我征用了。”她剛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搶到右邊堆著的一堆紙盒旁,伸手向紙盒堆下麵伸去。
然而她的動作更快,一個跨步用一隻手擋開我伸向紙盒堆的手,右腳伸向我的支撐腳一撩。
在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和拚接地板“嘎吱”的顫動聲的同時,我的下巴和肩膀和地板來了個親密接觸。繞是二十出頭的我,也感覺到昏地暗,一時半會沒有爬起來。
掙紮著用兩隻手撐著身體抬起頭來,我感覺渾身就像散了架,下巴上麻木中帶著一點清涼,我知道,流血了。
她卻已經好整以暇的坐在紙盒堆旁我用來當做凳子的木箱上,手上還拿著一個餅幹盒。
“這麼激動幹什麼?”她吃吃的笑著,舉起手,用兩根手指捏餅幹盒著轉著圈。
我反而冷靜下來,兩手用力撐起身體,把兩腿盤起來,坐在地上沉聲:“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看著我的樣子反而驚訝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兩隻手邊掰著餅幹盒的蓋子邊問道:“裏麵有什麼?不會是情書吧?”不等我回答,她已經打開了盒子,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一一放在地上。
盒子裏裝的是我的學生證,父母的烈士證明,優秀大學生獎狀,一張存折以及幾封信件。她猜對了,裏麵有一封情書,不過是別人寫給我的,其它的都是退稿信。
她拿出我的優秀大學生獎狀,用眼角瞟了一瞟,嘴裏發出“嘖嘖嘖”的聲音,抬頭看了看我,:“失敬,失敬。”又拿起幾封信,一一打開看了看。
“這些編輯都是狗屁不懂的家夥,什麼平行宇宙隻存在於幻想中,量子傳輸沒有科學依據,什麼新時代的大學生應摒棄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多關心國家民族的未來?扯淡。”她邊看著我的退稿信邊嫉惡如仇的罵道。
看到那封情書時,她笑了,邊看邊:“不錯啊!你在球場上舍我其誰的英姿吸引了我,你不苟言笑奮筆疾書的神情打動了我,你精益求精專注實驗的精神激勵了我。嘖嘖嘖,你們學校的姑娘真會玩。”
我伸手拿過一團衛生紙,擦了擦下巴上的血,繼續坐在地板上看著她表演。
看完信,她抬起頭對我笑了笑,:“你,我也征用了。”
“什麼?”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就一腳踢在了我的腦袋上。我的腦海裏驟然如遠古洪荒的大鍾鳴響,又若史前如山嶽般威猛的猛獁象群,直向我衝擊而來,隻聽到“砰”的一聲,我最後的意識告訴我,我的腦袋再一次重重的砸在了地板上。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在我二十餘年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我仿佛是一條在熱水中遊泳的魚,濕噠噠的,黏糊糊的,懶洋洋的。這種感覺倏忽急逝,接踵而至的,是猶如在綠草瑩瑩的曠野策馬狂奔,風馳電掣、馬毛蝟磔。突然一股壓抑的情緒爆炸開來,猶如凝聚在地層中幾千萬年的能量突然得到宣泄,黑煙滾滾、岩漿崩裂,昏地暗,形如末世。
我掙紮著睜開眼睛,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像是扣著一口百十斤的大鍋。眼前出現的是紙盒堆、餅幹盒、木箱和從地板上堆起來一米多高的書堆,靜悄悄的樹立在地板上。
窗外依然在下雨,雨勢已經了很多,時不時有被風吹的亂了方向的雨滴飛進窗內,打在我為了擋雨而訂在牆上的花條紋編製布上,滴答作響。
我坐起來,兩手抱著腦袋搖了搖,身上突然有些發冷。低頭一看,我居然一絲不掛,回過頭找到衣服穿了起來。我回想起了暈倒前發生的事。
“她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腦袋裏不由自主的出現了這個問題,卻想不通,沒有答案。
我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木箱前坐下,背靠在貼了報紙的紅磚牆壁上。突然,我發現書堆的頂端有一張用我的學生證壓住的紙條。
我拿過紙條,打開來看了看。上麵寫著:徐同學,這裏被征用了,你也被征用了。注意,我不是和你商量,隻是通知你。其下並沒有落款。
站起身,走到窗前,色已近傍晚,暮色隨著細雨奔馳而來,將這個已經廢棄的三線建設時期修建的工廠舊址籠罩的愈加陰暗。
遠處一片燈光閃爍,那是我的學校和一些不知道做什麼的單位,它們都和這個工廠同時期建設,在這鳥不生蛋的偏僻鄉村艱難屹立了幾十年。
還有一個星期我就要離開這裏去實習了,遠離這個承載了我四年青春的地方,我發誓永不再回來,雖然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都花費在這裏-這裏的紅磚綠瓦中:教學樓、宿舍、食堂、圖書館、實驗室、校外圍牆邊牛毛氈和鐵皮搭建的食店以及磚混結構沒有外裝修的簡陋的錄像廳、網吧。
當然還有這裏,我為逃離肮髒、擁擠、壓抑的,無時無刻都充斥著謾罵、低俗、無趣的言論的,以及這一切都和彌漫著強烈的男性荷爾蒙交相輝映的筒子樓宿舍,靠一己之力修建起來的秘密基地。
那晚上,我收拾好重要的東西,逃離了我的秘密基地,連那一堆武俠都沒有拿,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讓那裏和周圍破敗的工廠設施一樣,永遠的定格在我的記憶裏。
兩年後,我已經在一個中央直屬企業完成了實習,和所有剛畢業沒有關係的大學生一樣,被分配到這個十八線縣城的機關辦公樓上班。而過去的一切都被我掃進了個人曆史的故紙堆,包括大學時發生的事和接觸的人。
我在這個縣城的一條叫順河街的街道上得到了一間單位配發的宿舍,隔壁是我的同事老樊,他要我這麼叫他是因為他比我大了兩個月。
因為家裏的關係他並沒有實習,而是直接進了機關,這也讓他得到了各級和我們一樣的辦事員們的尊敬,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是有關係的人。
這是因為我所在的單位和所有中央直屬國企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著所有中央直屬國企一樣的福利和優勢,同時也有著一樣的風氣。
這時的我每在單位勤勤懇懇的幹著與自己的愛好和前途毫無關係的工作。沒有學會和我一樣的同年畢業參加工作的大學生們所熱衷的喝酒打麻將,也沒有學會年齡大一點的同事們趨之如騖的的請領導吃飯,給領導送禮的讓個人事業進步的訣竅。
我每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給我的蟹爪蘭澆水,喂完我的兩隻紅頂虎頭,就徒步到順河街菜市場門口的吃店吃早餐,通常是兩個包子一碗豆漿,有時候會和當地人一樣,吃一碗肥腸米線。
然後徒步到達辦公室,在同辦公室的老曾和劉姐到達之前打掃好衛生,然後抽一支煙,坐在座位上發會兒呆,等待著上班後開始一的工作。
中午和晚上我都在充斥著各種流言蜚語和道消息的食堂,吃著單位領導的鄉下親戚承包的,味道惡劣但價格便宜,且數量充足的食物,晚飯後又徒步回順河街,在枯黃的台燈下寫著一部關於師生戀的。
這樣的生活讓我看上去無欲無求,也不會得罪什麼人,但也正是我這樣的工作和生活態度讓單位的很多人心生不滿,一直到很多年後我都沒辦法理解這些人的心理狀態。
但人的一生如同空漂泊的浮雲,又如一望無際波瀾不驚的大海,平靜的時光總是有的,而風吹雲卷、驚濤駭浪的時刻也總是會出現。
事情的起因在於我同辦公室的劉姐要給我介紹女朋友。
我的同事劉姐和單位其他中年婦女一樣,熱衷於給新分配的未婚大學生們介紹對象。
因為在我們這個有著傳統美德和曆史傳承的單位中的所有中年婦女的眼中,每個大學生都是潛力股。當然老樊是第一批被選中的目標,而沒有任何關係和背景的我是最後一批。
劉姐是在一個春風襲人,陽光燦爛的下午給我這件事的。當時我們的領導正在工地上陪同上級單位檢查。像我和劉姐這樣的專職跑腿員是沒有資格在領導的麵前表現的,於是我們倆一起在辦公室留守。
當時的我正在位於窗邊的辦公桌前構思著情節,一隻蜜蜂嗡嗡嗡的從窗外飛到我的鍵盤上,我惱火自己的思路被打斷,拿起記事本“啪”把它打爛在鍵盤上。
正戴著耳機看電影的劉姐感覺到了我的動靜,摘下耳機,站起身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正在清理從三維變成二維的蜜蜂屍體,笑著對我:“劉啊,你有點暴力傾向哦!”
我拿著衛生紙把平麵版的可愛蜜蜂掃到桌下的垃圾桶,轉過頭對著留著一看就知道是用家用發卷卷出來的爆炸頭型,穿著不用問誰都門兒清的從城市邊緣批發市場廉價地攤上買來的暗紅色老式大紅色上衣、和廣場上跳舞阿姨同款的暗青色長褲,以及單位配發的從勞保費用列支的牛皮中跟皮鞋的劉姐,淡淡的:“我這不是怕它蟄著您嘛!”
劉姐哈哈哈的笑起來,嘴裏散發出中午食堂咬三口才看見肉,第四口下去就隻剩皮兒的菜肉包子的味道。
“不錯不錯啊,徐啊,還學會關心你劉姐了啊。”她打著哈哈道。
“應該的應該的,您平時對我挺照顧的。”我四平八穩的回答道,心裏希望她盡快離開,我還有一段情節沒有想清楚。
“跟你個事吧!”她繼續聒噪道。
“您。”我道,心裏已經煩躁起來。
“你看吧,你父母已經過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平時也挺孤單的。”她道,看了看我的臉色。
“還好吧,我愛好不多,單位對我也挺不錯的。”我平靜的。
“什麼不錯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二十好幾了,雖然男人晚一點結婚生孩子沒問題,可是你的條件你自己知道的呀,不好找的呀。”她聲音尖利起來,猶如在訓斥她那個二十年前就參加工作至今仍然在基層單位當技術員的老公。
“那您的意思?”我試探著問道。
“這樣的啊,我呢,有個遠方親戚,是物理研究院的,你知道他們剛從山區搬到城裏,離我們這也不遠,人家還是在地級市呢。他們科室有個女博士,有房有車,比你也就大三四歲吧,人長的那叫一個漂亮,配你是綽綽有餘,現在還沒男朋友,想找個老公,直接奔結婚去的。你看有時間就過去看看?”
“這樣啊。”我猶豫了一下,剛想拒絕,她卻接著:“別猶豫啊,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不等我回答,她接著又道:“那就星期吧,記得穿的精神點,我叫我親戚把人帶過來,畢竟她有車,咱又是個高高大大的帥哥,可不能讓他們瞧了去。”
我等她這一堆唇槍舌劍打的難以招架,:“聽您的安排吧。”
她喜滋滋的轉身回去,邊走邊:“聽你劉姐的沒錯的,我這就去打電話。”
趁這機會我趕緊收拾東西逃離了辦公室,連食堂都沒去,飛一樣的跑回順河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