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3:菡萏沉湖亡國恨(二)(2 / 2)

“逼?難道未央宮的一切還不足以讓你回家?”

“永玉,你知,我並非氣你,我隻是--”

那女子柔聲的一聲歎氣驀地就消失了,慕容嫣不爭氣地扭頭回望,那刻,她才知那女子的歎息不過是湮沒在那個男人似水柔情的繾綣深吻裏。忽的,她鬆了手,挺直腰杆傲然而去。可她心裏的悲慟卻是抑都抑不住。

她……輸了。

意料之中的是,翌日,衝弟便被遣出了未央宮,而她留了下來。意料之外的是,宣室殿的那個男人予了衝弟爵位,好生安置,而自己亦受封成了昭儀。她無心關切昭儀位居幾品,反正她都已輸得一敗塗地。她的恩人,苟曼青再未出現過。棄棋的命運素來如此,她懂。

宮闈傳聞,似春花落紅,轉瞬即逝,長安城那首傳遍街頭巷尾的童謠亦似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無不是帝後琴瑟和鳴。

她再度登上雲龍門譙樓,已近酷暑。她遠望東土,笑得愈發淒冷。未央宮,張杞桑獨寵已非一朝一夕了,可好歹三宮六院亦有雨露均沾的機會。承明殿的那個男人,施舍亦好,憐惜亦罷,大紅宮燈總會偶爾亮堂深宮女子幽怨的心房。可是,她卻從未見過宮燈。那個男人好似刻意避忌她,又好似無比厭惡她,唯她,最年輕貌美的她,不得聖寵。

她曾想過,哪怕她不得寵,若是能生得一子,或許還有翻身複仇的機會。可如今,連這個機會都沒了。

那個黃昏,譙樓上,她又一次見得那個女子。這回,那個女子一身淡綠衣裙,恬靜的麵容似沾了一抹詭異的光暈。她想,那或許便是世人口中的福氣。

她說:“臣妾約皇後娘娘,是有一事相告。娘娘可知,雲夫人緣何自盡?當年,謝芷芯出嫁被劫,確是涼國裴氏一族所為。裴氏見一計不成,便想逮著劫親的舊事做文章。可世子鍾情正妃,裴氏一直無計可施。直到……”她憐憫地搖頭:“傻兮兮的丫鬟自作主張地請來宮外的奶婆子,說要為大小姐剃胎毛。早過周歲的奶娃娃成天剃胎毛?豈不是此地無銀?”她捋了捋鬢角青絲:“裴氏憑著一縷未燒盡的卷發,逼走了正妃。而正妃娘娘顧念主仆情深,一直未對丫鬟實情以告。”

慕容嫣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女子,瞧著她淚霧迷眼卻強作鎮定,她就隻覺痛快。李菟如數家珍的那些個秘密,不料成了她打擊仇敵的唯一手段,真是可悲之極。

“故人已逝,前塵往事皆已成土,何苦執著呢?我勸你靜心寡念,如此才是女子之幸。”杞桑淡淡告誡,淡淡離去。龍城此行,她在鄴宮寺撞見故人忘塵,她既恨又憐,道安大師便是如此勸諫,如今,她原封不動地送給這個豆蔻年華的女子。若是有緣有分,她本該是這個女子的姐姐,可惜……

慕容嫣守著空無一人的譙樓,看著一望無垠的天際。她摳著憑欄苦笑。夏風夾著暑氣拂麵,她鼻子一澀,不由眯了眼,須臾間,手中的帕子滑過指縫,被夏風卷起乎乎地飄落樓底。她俯身望去,隻見一位翩翩少年,十三四歲模樣,撿起帕子朝譙樓仰望。

一眼對視,她好生疑惑,那少年隱隱似晃著承明殿那個男人的身影。正當她疑惑之時,便依稀聽得樓下侍衛稱他太子殿下。

太子?苻宏?他的長子,靜妃苟曼青之子?慕容嫣隻覺心怦怦直跳,不是心動,隻是樓下少年的眼神,在她近乎絕望的心穀灑了一陣甘霖。她羞赧卻雀躍,她終於逮到了報複仇敵的機會。是以,她羞答答地,欲拒還迎地望著樓下身影,淺淺地勾唇一笑。少年眼角閃過的亮光,叫她嚐到一絲罪惡的快意……

譙樓對望,宮道邂逅,月下隔湖胡笳傳情……

她終於似豆蔻年華的女子,暢暢快快地吟唱著詩三百裏的傳情詩句,又似腹黑狡猾的老嫗,冷厲狠絕地謀劃著玉石俱焚的致命一擊。

然,她當真是年紀小。

又一個月色如洗的夜,她依舊踩著流雲,伴著湖風,來到這荷花池邊,卻不料,等來的不是胡笳。

譙樓下的少年沒來,來的卻是他的母親。

當她瞧見那個一身暗紫的中年女人凶神惡煞地衝著自己而來,她竟然扶著玉白欄杆仰天而笑。亡國之後,她從不曾笑得如此痛快。她仿似覺得她成了,她報複了仇敵,亦成全了自己。

這夜,她卸下她素來討厭的白裙,換上一身粉紅,原是相會情郎,卻不料綻作了一朵世上最淒婉絢爛的菡萏。

酷夏,荷花池卻是冰冷。那朵菡萏幽幽綻放,幽幽沉入銀光瀲灩的清波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