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吳若初第一次見到魏婆,這個即將帶給她許多善意與傷害的老人。
魏婆快七十了,頭發斑白,麵色沉凝,淺笑時皺紋愈深,眼皮上結著凹凸不平的眼翳,眸中是尋常老人的慈祥和寬厚。然而隻要再多看一眼,就會發現那目光裏含著一絲陰鷙,在暗處浮動,像是粗布裹著的利劍,令吳若初心頭一滯。
魏婆的眼光定在了吳若初身上,帶著疑問審視著這個從未謀麵的小姑娘,很顯然,後者的青春活力與這個老房子的氣氛極不相配。
陶阿姨向魏婆介紹,說吳若初是在麵館上班的女孩子,也是魏榮光的同學,聽到後半句,魏婆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層含義。
陶阿姨走後,魏婆準備盡地主之誼下床給吳若初倒水,吳若初連聲說不用,趕緊搬了張凳子坐到魏婆床邊,柔柔地叫著“外婆”,然後打開了手中的飯盒。魏婆身上散發著清苦的藥香,吳若初覺得很好聞,便又坐近了些。
魏婆本來是沒什麼胃口的,但又不好讓人家小姑娘覺得她太難伺候,隻得打起精神吃一點。吳若初滿腔熱血地提出由自己來喂她吃,她客氣地拒絕了,緩緩執起筷子,吳若初能看見她消瘦的右手滿是皺褶,帶著深灰的老人斑。
為了讓魏婆吃得高興些,也為了得到更多魏榮光的信息,吳若初使出了一身絕學,片刻也不放鬆地陪魏婆說話,逗魏婆開心,極力渲染魏榮光在學校裏有多優秀。魏婆的病容中透出幾縷引以為豪的神色,心裏也察覺到外孫和這個小姑娘關係匪淺。
當然,吳若初就算目的性再強,也不可能一直大談魏榮光,她還聊起了校園生活的細節,麵館裏好玩的插曲,任何小事,隻要經過了她的藝術加工,統統變得妙趣橫生。
吳若初的開朗心性本就極具感染力,就連病中不喜喧嘩的老人,也莫名被她帶動起來。看她這個舌綻蓮花的樣子,魏婆自然而然多說了幾句,多吃了幾口,不知不覺中,竟將那份麵條消滅得差不多了。
吳若初去魏婆指定的地方倒來了兩杯水,先前講了那麼多話,她早已口幹舌燥,一連喝了幾大口,然後細細服侍著魏婆吞下兩粒降壓藥。在藥效的作用之下,魏婆犯起困來,靠在床頭閉目養神,吳若初便不再打擾,收拾了飯盒退出房間。
魏榮光的家雖然簡陋,四處卻很幹淨。吳若初在客廳中央蹦躂著轉了幾圈,碎花的裙擺旋動起來,她心裏充滿了攻下一城的成就感。這是他每天居住的屋子,現在好了,從學校到汽修廠,再從麵館到這間小院,他最主要的根據地全都烙上了她的足跡。真是漂亮的勝仗!
她自鳴得意了好久,目光漸漸投向了魏婆隔壁的那扇房門,如果她沒有猜錯,那應該是他的臥室。
吳若初整顆心都裝滿了好奇,小步小步地踏了進去,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在這裏度過一千多個夜晚,會躺在這張床上,借著這扇窗透進的天光梳妝,會跟房間的主人長久擁抱,一秒鍾當作一生……
此刻,她隻是環視著這個房間,並沒有發現什麼稱得上是特殊的東西,全是一目了然、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唯一吸引眼球的,隻有床頭櫃上放著的一個小相框。她屏住呼吸將它拿起,裏麵是一張略微泛黃的黑白照。
照片中的年輕女人麵容恬柔,笑意溫煦,深情地望著前方。
在女人的眉眼間,可見一絲熟悉的影子,那是極其細微的相似。無需多想,她也能明白他擺在床頭日夜相伴的照片,裏麵的人是誰。
她輕觸相框的表麵,指尖沾染了女人的一抹微笑,然後滿心敬意地將相框放回原位,雙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也不在乎有沒有觀眾。
後來吳若初在後院發現了一個臉盆,裏麵裝著幾件待洗的衣物,有他的,也有魏婆的,她把它們全都給洗了,鋪展在院中扯起的晾衣繩上,大功告成,正準備喘口氣,卻聽到魏婆房中傳來劇烈的咳嗽。
吳若初嚇了一跳,飛奔到魏婆房間,隻見魏婆撐在床頭,憋紅了一張臉,表情痛苦,涕淚橫流,咳聲尖銳而又抽搐。
“外婆,你怎麼了?”吳若初手忙腳亂替魏婆拍背,卻毫無經驗,魏婆做了個捶的手勢,示意她再拍重一點,她加重了力道,額上冒汗,怕自己照顧不好魏婆,害老人家出什麼事,大力的拍擊之下,她的手都開始發痛了……
老人的背部起伏顫抖得越來越激烈,萬幸的是,好像鬥爭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魏婆終於毫無征兆地咳出一口痰,由於張著嘴沒能收住勢,那口濃痰直接飛到了吳若初裸露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