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細針似的雨滴打在磚瓦上,濺不起多高的水花,或被青苔截住,或順著青瓦的弧度滾落縫中,從瓦縫裏彙聚成一條細流,從屋簷上流淌而下,砸在青石板上,砸在綠苔紅牆。
在這場雨來臨之際,有個老太監在告示欄那站了一會,自有隨從軍士將告示貼上,這才陸陸續續的有人知道,原來是他們的萬歲將滿六十了。
告示上字樣繁瑣,略過那些難懂的句樣,隻有幾句老百姓們都看的懂,且願意看的大字。
不可勞民傷財大行慶典,免去因氣候漏繳賦稅之人的罪名,放其歸鄉。
緊接著這場雨便來了。
偶爾響起幾聲嗡隆的雷鳴,震落了嫩綠葉片上的那點晶瑩,告訴著燕京的人們,春到了。
是了,春到了。
這場溫柔的雨將洗去冰雪的寒寂,洗去冬日的冷漠,迎來生機,也將迎來大燕一統南方的第十八個年頭與燕武帝的六十歲壽辰。
燕武帝一生節儉,體恤萬民,定都燕京的十八個年頭裏並沒有哪一年生辰舉辦過隆重的宴會典禮,以至於燕京的百姓們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一回事,此時隨著雨落,紛紛感慨君主的聖明感動了上。
好奇心滿足了,感慨也該結束了,凍著身子總是不好的,於是人們又散開了,隻留下一個乞兒與老太監仍留在原地。
老太監也並未久留,看了一眼四散的人們,譏笑一聲,目光並未在那乞兒身上停留,轉身離去。
那乞兒任由這帶著餘寒的春雨打在自己那身簡陋的布衣上,看著原先聚集在這裏的人們漸行漸遠,才邁著有些趔錯的步子走近了那張告示,逐行逐句認真地看了起來。
閱罷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不過是皇帝知曉自己老了,有生之年打不下北方,放了百姓一條生路。”
很難想象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語出自一個神情淡漠的乞兒口中,更何況這乞兒還隻是個六七歲的孩童。
那副告示欄上有著雨棚,乞兒站定便不走了,從破爛的荷包裏摸出一個幹淨的繡花錢袋,也不知是剛才圍聚之時從哪位姑娘身上偷來的。
打開錢袋,不過幾個銅板,乞兒露出幾分嫌棄的神情將之放在手心,晃蕩了一下,發出清脆的敲擊聲,隨手扔了那繡花錢袋,將銅板塞進荷包,盯著灰蒙蒙的發呆了一會,也不知那腦瓜裏到底在想些什麼,又跑去將那繡花錢袋撿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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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柳枝抽芽,燕京城中心一輛馬車緩慢駛進街巷,車輪碾過石板縫中探頭的青芽,偶爾帶起幾點泥水,濺在道路旁的石階上留不下絲毫印記。
車夫帶著鬥笠披著蓑衣,看不太清相貌,隻是持著馬鞭暴露於空氣中的雙手上滿是厚繭,細的傷疤無數。
帶著點濕冷的微風時不時掀起車廂的窗簾,一個一頭銀發看麵相卻不過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坐在其中悠然自得。
少女梳著丫鬟的發型,身材玲瓏嬌,不過豆蔻年華,望著隨著顛簸不斷擺動的窗簾縫中偶爾露出的街景滿是好奇。
男孩約莫七八歲,衣裝貴氣,不長的頭發高高束起,眉宇間始終帶著些許嚴肅,卻依舊藏不住眼底的興奮,為他的稚氣添了幾份可愛。
男孩稱呼中年人為先生,言語間頗為尊敬,二人始終在閑聊著,或是山水街坊,或是江湖廟堂。凡是男孩問的,中年人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用其溫醇的嗓音耐心的講著。
“先生,由此一路向南,可能到你的滿山劍鋒的劍……劍墳?”
“那叫劍塚……由此向南應當是到了江南,朝西再行才能到劍塚。”
“先生,江南城中的河比我們燕京的護城河都要長,還要寬嗎?”
“喔,要長不少,也要寬了許多。”
“先生,那江南的河是下最大的河嗎?”
“嗯……江南的那不叫河,叫江,這江嘛……”
少女微笑著望著兩人,拿出水囊竹杯,打了一杯水用手捧著,安安靜靜地坐著。
男孩見狀短暫的結束了對話,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嘴唇,接過水,仍舊恭恭敬敬地遞給中年男人,後者並沒有拒絕,望向男孩的眼底盡皆是笑意。
見狀少女有些狹促,再打了一杯水,有些不太習慣地聲道:“少……少爺……”
男孩並未怪她,接過水杯抿了幾口,笑道:“聽著有些怪怪的。”
中年男人並未在意少女的失職,飲盡杯中之水後用衣袖拭了拭嘴角,握著竹杯問道:“如此一來她可算是你的大丫鬟?”
少女見提到自己,微羞地低下頭,不敢望向那個儒雅的中年男人。
馬車穿過平整青石板所鋪的街道,逐漸駛出城中心,來到靠外的商販區前的石子路,顛簸不已。
過了那陣顛簸,男孩將未飲盡的水杯放在條凳上,雙手抱胸,很認真的想了想,回答道:“她就是我的大丫鬟。”
中年男人嗬嗬一笑,調笑道:“大丫鬟以後可是要陪嫁的,青兒你可想好了?”
被喚作青兒的少女聞言俏臉一紅,將頭低的更深了,顫聲道:“先生笑了,青兒哪裏配得上……”
還未等少女完,一隻均勻白嫩的手便抓著竹杯伸了上來,竹杯中晃蕩著晶瑩的水光,抵上了少女的嘴唇不讓她繼續下去。
男孩瞪著雙眼,舉著杯子示意她喝水,少女剛要再話又被竹杯抵住嘴唇,實在架不住男孩的胡鬧,隻得也輕輕抿了一口。男孩輕哼一聲,將竹杯塞回少女的手中,衝著中年男人嚷道:“先生老不尊,就會笑話青兒姐。”言罷再看向少女:“姐姐不要理睬先生,我帶你看燕京街柳。”
中年男人無奈地撇撇嘴,少女低著頭羞紅著臉也隻憋出個“好”來。
其實所謂的燕京街柳就連男孩自己也從未看過,但這並不能耽誤他對這一切的憧憬,一顆心完全塞進了先生口中的江湖,不論是山水中的江湖還是那刀與劍組成的江湖。但於他而言都是遙遠的,遠到他連那抽象的概念都不得而知;又或許是臨近的,近到那喧鬧嘈雜的人聲就在耳邊。
車夫突然停下馬車,望著眼前的鬧劇正欲發作,一直關注著窗外的中年男人伸手擋了回來,掀開簾子就如同孩一般蹲坐在車廂前看起了熱鬧,不忘回頭對男孩招了招手努了努嘴:“喏,這就是江湖。”
男孩揣著激動的心情探頭望去,頓時傻眼,想過無數種江湖在自己麵前展開的方式,或是綠林劫匪與商隊,或是兩家世仇血戰於鳴翠湖心間,卻獨獨沒想過,是六七個地痞流氓與那肉包子鋪的店家唾沫星子飛了起來。
隻見那雨棚下店家圍裙上滿是油汙,微胖的身軀繃的筆直,一對漆黑的濃眉誇張的擰起,瞪視著那六個地痞。至於那六個地痞在這初春時節裹了幾層漆黑嘛汙不知是何材質的皮裘,各個麵黃肌瘦,不停地擼著那幾乎不存在的袖子,看上去是非要幹上一架才肯罷休。
“張胖子,你就是存心想跟我們哥幾個過不去,就算那錢袋子是苗大娘她女兒的,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六個地痞中駝背的一個漢子啐了一口唾沫到那滿是油汙的圍裙上。
“老子又沒偷又沒搶,關你雞毛卵事?”
那微胖的店家見著圍裙上那點汙穢的沫子,麵紅到了耳根,略大的耳垂抖個不歇,指著幾人惱怒道:“不偷不搶怎的會在你們手上?苗家姑娘送給你的不成?”
先前啐了口唾沫的漢子聽得這話湊上臉,下巴微抬露出下頜處的一道刀疤,挑釁道:“指不定她們娘兒倆就好我們哥幾個這一口呢,這街坊鄰居誰還不知道她家男人的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