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他們,為師父報仇。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但若師父還活著,他不會允許的。這是第二個。
他陷入了一種古怪的思維漩渦中。師父當然不允許他傷害人類的同胞,即便自己已經成了受害者……可他對異族的妖怪都尚且仁慈,對同族的愚蠢自也心懷寬恕。否則,他是可以逃走的。他可以跑,可以把責任推到早早離開的自己身上。
他沒有,他隻為愛徒爭取全身而退的時間罷了。
為什麼?他本不必如此。還是說,到那一刻,他也對人類失望透頂,才連求生也……
師父到死都是他看不透的人類。
就連多年後他會回到這裏,而這裏的人也不敢再討伐他,也在師父的估算之內嗎?人性早就被摸透了。可是師父就不怕他當真控製不了盛怒,將整個村子夷為平地嗎?不,恐怕師父也想到了。跟隨師父這麼些年,許多事已耳濡目染,將妖的本能壓抑在洪流之下。
他必不會這樣簡單地報複,因為他和師父都知道,不是這些人的錯。就算換個地方,換一群人,他所遭受的結局也相差無幾。
這就是人。
他討厭人。
深惡痛絕,憎恨到骨子裏。
妖怪吃人,人也吃妖怪;妖怪殺人,人也殺人。他怎麼都想不明白,一生都在為人類降妖除魔的師父,怎麼就會淪落到這個下場。人與妖和諧相處的盛世真實存在嗎?歸根到底,是一個愚癡老頭的一廂情願罷了。赦免的妖怪為他招致災禍,拯救的妖怪什麼都沒能做到,而一生守護的同胞卻將他逼到如此境地。真可笑,他竟然被這種人救,又拜這種人為師,而這種人又落得這種死法。可笑,太可笑了,整個人生,整個人間,都是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之後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皋月君與他達成交易,給了他新的名字,為他尋找那大妖的下落,並懸賞人們前去討伐。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而曆史上不論哪個大妖怪都沒有不敗的神話。即便那妖怪已經死了,他仍不覺得師父的死就可以被清算。他也很清楚,這等討伐無非是另一種形式上的遷怒。他也沒有親自動手,師父的死更不是它一個妖怪的責任。他興許永遠也無法從這無解的陰影中走出。
他的一生都給了歿影閣,就像他在這裏認識的朋友們一樣。除此之外,還能去往何處,又有什麼事可做呢?不如留下,看看世間一張又一張貪婪的嘴臉,為一場又一場有趣的事件推波助瀾。但凡在世上走一遭的,誰都別想好過。助人為樂?降妖除魔?嗬嗬,真是說笑了,時至今日他沒有成為屠戮人類的大妖怪,全靠他師父教得好,全靠他主子管得嚴。
皋月君……也是與尋常人類極為不同的。當然,她和師父也不相同。她的處事原則與思想,亦是全然沒有相似之處。她是手眼通天的女人,精明得不同尋常,有種與師父相似又不同於他的狡黠。何況她是走無常,與她來比壽命,怕是自己被先送走的概率更大。若要說這人間他狩宮鐸所敬畏的人來,這麼些年,或許真就這兩位人選。
在皋月君手底下幹活從來不算枯燥,甚至還有經曆相似的有趣同僚作伴。他也從許多事中學到,世上的確有同師父一樣的人,徒勞地用血肉之軀,前赴後繼地跳入理想與現實的狹縫間。這深淵還有多久才能填平?他看不到,也沒興趣。時間再漫長,他也等不到。何況這些人都與他的人生毫無交集,再怎麼像自己的師父,又有何關係?
沒有人記得師父的名字。記得的那些妖怪,也終將忘記。沒有誰的名字會被永久銘記。當自己永遠閉上雙目的那一刻,世間最後一個記得師父的人也將不複存在。.伍2⓪.С○м҈
師父啊,實在是個偏執又任性的家夥。直到他死,也沒能真正理解師父的想法。但殺害他的那個人類,也是如此偏執又任性。啊……人與人之間是那麼的相似,又那麼的不同,妖怪也是。至少他已經活得足夠久,久到他見證師父期待的世界。
陰陽師不再有什麼流派之分,許多妖怪融入人類的環境中,甚至有狐狸的妖怪找人類拜師的笑話……當今的人似乎也不再排斥。至於那當師父的又是何許人也,善惡怎辨,也與他狩宮鐸無關。但他決定為命令留下的那一刻早已明白,自己也成了那個明知山有虎的家夥。或許也會有人怎麼也看不懂他的故事。
在意識逐漸流失的那一刻,他默默地想,自己究竟算不算躍入鴻溝的渺小血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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